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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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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7-3-27 17:10:55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康福挥刀砍杀之际,一眼看见弟弟康禄

  二十二日傍晚,当蚕儿从康福手里接过毒药时,她的手抖抖的,浑身发软,一回到屋里,便瘫倒在椅子上,半天起不来。康福吩咐的话一直在脑中盘旋:\"今天夜里,在石祥祯就寝前,将毒药放在茶碗里,无论如何要劝他喝下这碗茶。毒药要半个钟点后才发作,趁这个机会逃出总部,躲进刘家宅院。\"石祥祯马上就要回来了,蚕儿还没有最后下定决心。既是一个造反的长毛头领,又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对他,她又怕又爱。到武昌城破时悄悄离开他,这点,蚕儿咬咬牙可以做到,但要亲手放毒药去毒死他,她怎么能下得手呢?听到石祥祯进屋的脚步声,蚕儿一跺脚,狠下心将毒药放进茶壶里。正在这时,石祥祯推门进来了。
  石祥祯今夜很高兴。他看到因过度紧张而满脸泛红的蚕儿,觉得她比往日更美。他摸了摸蚕儿的脸,热得烫手,再摸摸额头,更烫。石祥祯惊奇地问:\"你病了。\"
  蚕儿下意识地摇摇头。
  \"你脸上和额头都烫得厉害。\"
  蚕儿情急生智:\"我刚才喝了一口酒。\"
  石祥祯深情地望着她:\"蚕儿,你真美。这几天委屈你了,也没有好好地跟你说几句话。你是个讨人喜爱的女子。\"
  蚕儿奇怪,今夜怎么这多话?她怯怯地说:\"将军,你今天很高兴。\"
  石祥祯笑道:\"你说对了,蚕儿。我的弟弟翼王率领五万援军后天就要来到武昌,我们内外夹击,马上就会将曾国藩活捉。到那时,我们在阅马厂开公审大会,将青麟、曾国藩押上台,让老百姓诉苦伸冤,扬眉吐气,你姐丈的茶庄也可复业了。\"
  \"真的?!\"蚕儿现出惊喜的样子。
  \"真的。蚕儿,把湖南来的人马打败,杀了曾国藩后,我要亲自到天王那儿去禀报,请天王实践他自己上次撤离武昌时,对全体兄弟姐妹们所许下的诺言。\"
  \"天王当时许下了什么诺言?\"蚕儿问。
  \"天王当时说,进了小天堂,成了家的夫妻团聚,没有成家的,男婚女嫁。\"
  \"那后来又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
  \"也不知天王是怎么想的,怪不得兄弟们都有怨言。我要为你,为我,也为天国所有的兄弟姐妹面奏天王。蚕儿,\"祥祯摸着蚕儿的手说,\"到那时我要你脱下男人的衣服,换上最美丽的凤冠霞帔,我和你拜天地天父天兄,做一世恩爱夫妻,白头到老。\"
  石祥祯的这几句话,像一罐蜜似的灌进蚕儿的心里,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幸福,如果真的能跟眼前这位英雄白头到老,也不枉此一生。但他是造反的逆贼,他们的造反能成功吗?
  \"将军,别人说你们成不了大事,今后要满门抄斩的。\"
  石祥祯哈哈一笑:\"你听谁说的?我们的天王已在天京登基,我们水陆大军有百万之多,半个中国已是我天国的了。北征军马上就要打到北京,活捉咸丰妖头,清妖就要彻底灭亡了。蚕儿,你就等着做一品夫人吧!\"
  蚕儿被石祥祯说得满心高兴,她也觉得,在这样的英雄面前,应该没有敌手。石祥祯又说:\"蚕儿,去年我在天门收下了一批兄弟。\"
  \"将军到过天门?\"一听到说起自己日夜思念的家乡,蚕儿立刻想起了母亲和哥哥。
  \"我去年在天门驻兵一个月,杀了天门的狗官,开仓放粮。那一天,一位中年妇女牵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来到我的身边,对我说:\'老总,你们真是好人啊。没有你们,我们娘儿俩早就饿死了。我儿子要投军,老总,你收下他吧!跟着你们我放心。\'妇人又转过脸对儿子说:\'小三子,你今后若有机会到武昌,千万要打听到妹妹的下落,见不到你妹妹,我死不瞑目呀!\'\"
  蚕儿蓦地一惊,哥哥的小名不正是叫小三子吗?她急忙问:\"将军,小三子的大名叫什么?\"
  \"叫王金来。我今天正碰到他,问他妹子寻到没有,他摇了摇头。\"
  蚕儿完全明白了。自己的母亲和哥哥都还健在,她感谢太平军的大恩大德。而今,哥哥已参加了太平军,自己却要为官府来谋害恩人和亲人。蚕儿仿佛大梦初醒,她暗自庆幸,还没有铸下大错,一切都还来得及补救。石祥祯走到茶壶边,倒出一碗茶,蚕儿惊叫一声:\"将军!\"正在这时,门被打开,彭玉麟、康福、鲍超进来了。石祥祯笑问:\"三位壮士,为何深夜来访?\"
  说罢又举起茶碗要喝,蚕儿扑过去,大叫:\"碗里有毒!\"
  同时抽出一只手将茶碗打落在地。石祥祯被眼前的情景弄糊涂了。蚕儿指着彭玉麟等人对石祥祯说:\"他们是官府的人。\"
  石祥祯一听,猛地抽出刀。鲍超气得大骂蚕儿:\"你这个贱人!老子宰了你。\"
  边说,一把刀已向蚕儿头上砍来,石祥祯用刀拦住。这时国贤兄弟闻讯冲进来,一眼认出了康福,恨得牙齿咬得吱吱响,破口大骂:\"你这个千刀万剐的贱奴才,老子今天要将你碎尸万段!\"
  西征军总部立时变成了血肉横飞的战场。太平军层层逼过来,将彭玉麟、鲍超、康福三人围在当中,三人也不示弱,挥刀迎战,太平军虽多,一时却也近不了身。鲍超抡起大刀,抖擞着精神,一人对付二三十人,毫无惧色。杀得兴起,他猛然吼叫起来,顺手操起身边的案桌,朝人堆里打去,几个太平军兵士被砸得头破血流,鲍超趁机手起刀落,砍倒了几个。彭玉麟见屋里门外人越来越多,知久战下去必然吃亏,边战边对康福、鲍超说:\"不要硬拼,准备从窗口冲出去!\"
  正在这时,惊天动地的炮声接连响起,石祥祯、周国贤等人一愣,彭玉麟等人趁这一瞬间跳上窗头,冲出屋外。三人脚刚落地,康禄带着十来名兵士从旁边绕了出来。康福对彭玉麟说:\"你们快走,我在这里断后!\"
  彭玉麟想到还有带领三百湘勇攻破城门的大任务,便对康福说:\"我和鲍超先走了,你略抵挡一阵就走,赶到文昌门。\"
  康福点点头,束紧腰带,大吼一声,挥刀冲过去,正要砍杀,一眼看见康禄,大吃一惊,与此同时,康禄也发现眼前这位官府中的人就是自己的胞兄,也大出意外。康福不忍心弟弟死在湘勇手下,更不愿兄弟刀枪相见,相互残杀,高声对弟弟说:\"兄弟,武昌城就要破了,你赶快逃出去,逃出去!\"说罢,刀虚晃一下,腾空跳上屋顶,踩着瓦片一溜烟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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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7-3-27 17:11:08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一律剜目凌迟

  彭玉麟、鲍超指挥三百湘勇从城内杀出,打开了文昌门,湘勇潮水般从文昌门冲进城来。这些最先冲进城的湘勇,一个个像发了疯似地乱砍乱杀,城内秩序大乱。其他城外湘勇,则从炸开的缺口中蜂拥而入。他们见人就杀,见房就烧,见金银就抢。火光冲天,哭声动地。武昌城被湘勇攻下了。
  天还没亮,当城内烽火弥漫,各处巷战还在进行的时候,曾国藩便带着郭嵩焘、刘蓉、陈士杰等一班幕僚,在王绖老湘营一百勇丁的保护下,乘马由望山门进了城。看到湖广第一大名城已由自己收复,曾国藩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激动。他转过脸,笑着对刘蓉说:\"孟容,此情此景,使我想起你早年的佳句。\"
  刘蓉也笑道:\"此情此景,也使我想起你早年的佳句。\"
  曾国藩念道:\"明月半勾森画戟,秋风万里入悲笳。何当一鼓幽燕气,缚取天骄祀莫邪。这诗简直就为今夜而作。\"
  刘蓉也念道:\"国家声灵薄万里,岂有大辂阻孱螳。立收乌合成齑粉,早晚红旗报未央。\"
  二人在黑夜中相视大笑。郭嵩焘在一旁不服气地说:\"你们都有旧作应了今日的情景,唯独我没有。\"
  \"别人都说郭大有七步之才。你没有旧作,吟一首新诗也好嘛!\"曾国藩笑着怂恿。
  \"好哇,我就作一首给你们看看。\"一阵轻哼细吟之后,郭嵩焘高声念道:\"江畔狼烟起中宵,频年民气半枯凋。文人也有雄豪梦,梦驾长鲸控海潮。各位说如何?\"
  \"好诗,真是好诗!\"曾国藩用鞭子轻轻敲着马背,由衷地赞叹。
  走在后边的王錱,见他们几个吟诗,心里早就痒痒的了,听曾国藩称赞郭嵩焘,终于忍不住叫起来:\"你们称赞郭翰林的七步之才,就看不起我这个未中举的王錱。\"
  刘蓉说:\"你未中举,我也未中举,谁看不起你了。你不做声,哪个知道你有无比雅兴。\"
  王錱为人最好强,他见郭嵩焘七步成诗,也说:\"看我也来个七步成诗。\"
  只听见马蹄踏踏响中,王錱也念道:\"浩劫名城将息兵,书生今夜建功名。十年寒窗堪回味……\"
  念到这里忽然卡壳了。郭嵩焘喊:\"已经十多步了!\"
  陈士杰也催道:\"快结尾呀!\"
  王錱沉思一下,不慌不忙地提高声调:\"不负深宵对短檠。\"
  众人一齐说:\"结得好!\"
  曾国藩喜道:\"还是璞山这首后来居上,今天诗社的鳌头让他占了。\"
  大家正在得意时,彭毓橘在一旁突然大叫:\"当心冷箭!\"
  曾国藩赶紧把头低下,只听见脑顶一阵风过去,帽子已掉到马屁股后,他吓得出了一声冷汗,愤怒地命令:\"彭毓橘,带人把这栋房子围起来!\"
  彭毓橘和王錱将一百湘勇分成两组,从左右两边包抄射出冷箭的那栋房子。经过一场激烈搏斗,除战死者外,守在这栋房子里的十多名太平军兵士全部被湘勇捉住了。曾国藩等人进了附近一家茶馆。茶馆主人早已吓跑,留下空荡荡几间房子。彭毓橘和王将这十多名太平军押了进来,曾国藩余怒未消,凶恶地问:\"刚才是哪个射的冷箭,有胆量的,在本部堂面前站出来!\"
  队伍里一人应声答道:\"是你爷爷射的,怎么样?只可惜射高了点,再矮一寸,你早就魂归西天了。\"
  曾国藩盯着这人。他很惊讶这个矮矮小小的单薄汉子,竟然有这样大的胆量,一点都没有将他这个攻克名城的湘勇统帅放在眼里。曾国藩心里沮丧,突然吼道:\"你这个倒行逆施的贼匪,死到临头,还如此放肆!你可知只要我一句话,你脑袋就要搬家吗?\"
  那汉子大笑道:\"你爷爷魏逵如果怕死,早就躲起来逃走了。你不必罗嗦,要杀要剁,随你的便。\"
  曾国藩一听\"魏逵\"二字,心里想:\"这人就是串子会的大龙头,那个被人说成是青面獠牙的土匪吗?\"
  他走近魏逵身边,仔细再看一看,除满脸倔强外,清清秀秀的五官中没有一丝匪气。他奇怪地问:\"你就是串子会的魏逵?\"
  魏逵圆睁双眼,对着曾国藩脸吐了一口唾沫,骂道:\"曾剃头,你这个没人性的畜牲,好端端的林秀才被你害死。老子今日若有刀在手,恨不得剥了你的皮!\"
  曾国藩勃然大怒,叫道:\"统统拉出去,挖眼剖腹,凌迟处死!\"
  曾国藩想起那次受罗大纲训斥的耻辱,想起岳州出逃的狼狈,尤其是误中奸计,靖港惨败、投水自杀的丑态,心里顿时烧起万丈怒火,他以不可遏制的愤怒对彭毓橘下令:\"立即向全城传达我的命令,凡胆敢抵抗的长毛,抓到后,不分男女老少,一律剜目凌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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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7-3-27 17:11:28 | 显示全部楼层
六 来了个满人兵部郎中

  攻下武昌的当天下午,杨载福指挥水师又一举克复汉阳城。曾国藩的报捷奏折,以日行六百里的速度向京师飞送。不久,上谕下达,嘉奖同日攻克武昌、汉阳之功,并任曾国藩为署理湖北巡抚。曾国藩没有想到,早在武昌将克未克之时,荆州将军官文已派人和署湖广总督杨霈取得联系,先行向咸丰帝报捷。杨霈因此由署理改为实授。曾国藩事后知道,心里很不好受。但毕竟有个一省最高长官的职务了,今后筹饷调粮调人,都可以由自己专断,不需仰人鼻息,这是值得宽慰的事。但想到尚在守制期中,如果不作点推让,难免招致物议。他给皇上上了一道谢恩折:
  武汉克复,有提臣塔齐布之忠奋,有罗泽南、胡林翼、杨载福之勇鸷,有彭玉麟、康福之谋略,故能将士用命,迅克坚城,微臣实无劳绩。至奉命署理湖北巡抚,则于公事毫无所益,而于私心万难自安。臣母丧未除,葬事未妥,若远就官职,则外得罪于名教,内见讥于宗族。微臣两年练勇、造船之举,似专为一己希荣徼功之地,亦将何以自立乎!
  后面再奏,洪杨虽已受挫,然长江下游兵力强盛,未可轻视,拟将湖北肃清,后方巩固后,再水陆并进,直捣金陵。
  刚拜折毕,亲兵报,衙门外有官员来拜见。曾国藩正与亲兵说话间,来人已昂首进了衙门,说:\"曾大人,下官奉朝命来大人衙门报到。\"
  说着递上一个手本。曾国藩看那上面写着:德音杭布,镶黄旗人,由盛京兵部郎中任上调往曾国藩大营效力等等。曾国藩看了这道手本,心里大吃一惊,暗思这样一个人物,朝廷何以差他到我这儿来,我又如何位置他呢?他在看手本的同时,以两眼余光将来人打量了一下。只见那人三十五六岁年纪,丰腴白净,是个极会保养的人。曾国藩满脸堆笑地招呼:\"请坐,请坐。贵部郎光临,不胜荣幸。此处池小塘浅,难容黄河龙鲤。请问贵部郎台甫大号。\"
  \"下官贱字振邦,小号泉石。\"
  \"部郎怀振兴邦国之抱负,又有优游林泉之胸襟,实为难得。\"
  \"大人过于推许了。\"德音杭布得意地笑起来。\"大人一举收复武昌、汉阳两大名城,为国家建此不世功勋,下官十分钦敬。朝廷派下官来,虽说是襄助军务,但下官认为,这不啻一个学习的好机会,故欣然前来,望得到大人朝夕教诲。\"
  \"部郎为朝廷镇守留都,功莫大焉。湘勇得部郎指教,军事技艺将会与日俱进。国藩今后亦有良师,匡误纠谬,少出差错,无论于国于已,部郎此来,赐福多矣。\"
  \"大人客气。请问武昌城内局面如何?\"
  \"近日已渐趋安静,各项善后事宜正在顺利进行。只是常有小股长毛隐藏在街头巷尾,不时向我军偷袭。部郎若不在意,过两天,我陪部郎调到城内各处走走。\"
  德音杭布听说城内尚不安定,心中有几分害怕,便说:\"好,过几天再去吧!这两天我想与各位同寅随便晤谈,借此熟悉情况。\"
  曾国藩心想:看来这角色不安好心,得多提防才是。略停片刻,曾国藩换了一个话题:\"部郎过去到过武昌吗?\"
  \"下官过去一直在京中供职,前几年调到盛京,除开京城到留都这段路外,其他各处都没去过。久闻武昌名胜甚多,只是无缘一览。\"
  \"这下好了,待战事平息后,学生亲陪部郎去登龟蛇二山,凭吊陈友谅墓、孔明灯,看看古琴台、归元寺。\"
  德音杭布大喜:\"是啊,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武昌自古便是九省通衢之地,好看的地方多啦。只是不敢劳动大人陪同,待下官一人慢慢寻访。\"
  \"部郎高雅,学问优长,实为难得。\"
  \"惭愧,要说读书作诗文,下官只可谓平平而已。只是平生有一大爱好,便是收藏字画碑版,可惜战火纷乱,旅途不靖,不曾带来,异日到了京师,再请大人观赏。\"
  曾国藩想起自己竹箱里正藏着一幅字,便笑着说:\"国藩亦好此类东西,只是没有力量广为收集。现身旁只有一幅山谷真迹,不知部郎有兴趣一看否?\"
  德音杭布立即兴奋起来,说:\"下官能在此地看到山谷真迹,真是幸事。\"
  曾国藩本想要王荆七去卧室取来,突然想起郭子仪当年洞开居室,让朝廷使者自由进出的故事,便说:\"部郎若不嫌国藩卧室龌龊,便一同进去如何?\"
  \"大人起居间,下官怎好随便进去。\"
  \"部郎乃天潢贵胄,若肯光临,真使陋室生辉。\"
  德音杭布虽是满人,但与爱新觉罗氏并无血缘关系,听此出格之颂,他乐得心花怒放,连忙说:\"难得大人如此破格款待,下官真受宠若惊了。\"
  曾国藩领着德音杭布进了卧室。门一打开,简直令德音杭布不敢相信,这便是前礼部侍郎、现二万湘勇统帅的居室!
  只见屋内除一张床、一张书案、两条木凳、三只大竹箱外,再无别物。床上蚊帐陈旧黑黄,低矮窄小,仅可容身。床上只铺着一张半旧草席,草席上垒着一床蓝底印花棉被,被上放着一件打了三四个补钉的天青哈拉呢马甲。屋里唯一饰物,便是墙上挂的当年唐鉴所赠\"不做圣贤,便为禽兽\"的条幅。德音杭布自幼出入官绅王侯之门,所见的哪一家不是纸醉金迷,满堂光辉!虽是战争之中,但原巡抚衙门里一应器具都在,尽可搬来,也不须如此寒伧。早在京城,就听说过曾国藩生性节俭的话,果然名不虚传。德音杭布感慨地说:\"大人自奉也太俭朴了。\"
  曾国藩不以为然地说:\"学生出身寒素,多年节俭成习,况军旅之中,更不能铺张。\"说着自己打开竹箱。德音杭布见竹箱里黑黄黑黄的,又笑着说:\"大人这几只竹箱真是地道的湖南物品,在北方可是见不到。\"
  \"在我们湖南,家家都用这种竹箱盛东西,既便宜又耐用。不怕部郎见笑,这几只竹箱,还是先祖星冈公手上制的,距今有四十余年了。\"
  德音杭布心中又是一叹。竹箱里半边摆着一叠旧衣服,半边放着些书纸杂物,并无一件珍奇可玩的东西。曾国藩慢慢搬开书,从箱底拿出一个油纸包好的卷筒来。打开油纸,是一幅装裱好的字画。德音杭布看上面写的是一首七绝:\"满川风雨独凭栏,绾结湘娥十二鬟。可惜不当湖水面,银山堆里看青山。\"诗后面有一行小字:\"崇宁元年春山谷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德音杭布眼睛一亮,说:\"这的确是山谷老人的真迹,这两个\'山\'字写得有多传神,正是山谷晚年妙笔。实在是难得的珍品。这幅字,大人从何处得来?\"
  \"那年我偶游琉璃厂,从一个流落京师的外省人手里购得。那人自称是山谷后裔,因贫病不得已出卖祖上遗物。\"
  \"花了多少银子?\"
  \"他开口一百两。我哪里拿得出这多,但我那时正迷恋山谷书法,便和他讨价还价,最后忍痛以六十两买来了。\"
  \"便宜,便宜!要是现在,二百两也买不到。\"
  德音杭布拿起字画,对着窗棂细看,心中捉摸着如何要过来才好。过了一会,德音杭布说:\"大人,我在京师听朋友们说,大人写得一手好柳体字。\"
  曾国藩微笑着说:\"哪里算得好,不过我早年的确有心摹过柳诚悬的字,后来转向黄山谷,近来又颇喜李北海了。结果是一种字也没写好。学生生性浮躁,成不了事。\"
  德音杭布恭维说:\"这正是大人的高明处。老杜说转益多师是吾师,集各家之长,乃能自成一体。改日有暇,下官还想请大人赐字一幅,好使蓬荜增辉。\"
  \"部郎过奖,部郎看得起,学生自当向部郎请教。\"
  \"下官最好赵文敏的书法。听人说,赵字集古今南北之大成。下官愚陋,不识两派之分究竟在何处,敢请大人指拨。\"
  曾国藩弄不清德音杭布究竟是真的不懂,还是有意考问自己,稍为思索一下,说:\"所谓南派北派者,大抵指其神而言。赵文敏的确集古今之大成,于初唐四家内,师虞永兴而参以钟绍京,以此上窥二王,下法山谷,此一径也;于中唐师李北海,面参以颜鲁公、徐季海之沉着,此一径也;于晚唐师苏灵芝,此又一径。由虞永兴以溯二王錱及晋六朝诸贤,此即世所谓南派。由李北海以溯欧、褚及魏、北齐诸贤,世所谓北派。以余之愚见,南派以神韵胜,北派以魄力胜。宋四家,苏、黄近于南派;米、蔡近于北派。赵孟?欲合二派为一。部郎喜赵文敏,看来部郎书法,既有南派之神韵,又有北派之魄力了。\"
  德音杭布心里甚是高兴,说:\"大人过奖了。下官不过初学字,哪里就谈得上兼南北派之长。不过,今日听大人之言,以神韵和魄力来为南北书派作分野,真是大启茅塞。大人学问,下官万不及一也。常听人说,张得天、何义门、刘石庵为国朝书法大家,不知大人如何看待?\"
  曾国藩说:\"凡大家名家之作,必有一种面貌一种神态,与他人迥不相同。譬如羲、献、欧、虞、颜、柳,一点一画,其面貌既截然不同,其神气亦全无似处。本朝张得天、何义门虽号称书家,而未能尽变古人之貌。至于刘石庵,则貌异神亦异,窃以为本朝书法之大家,只刘石庵配得上。\"
  德音杭布见曾国藩说得兴致很浓,知火候已到,遂又拿起桌上的山谷字迹,看来看去,以一种爱不释手的神态说:\"下官家中藏着几幅苏轼、米芾、蔡京的真迹,只有山谷的字,一幅也没觅到。\"
  曾国藩明白他的用意,立即接话:\"这幅字就送给部郎吧!\"
  \"大人珍藏多年的东西,下官怎能守爱。\"
  曾国藩心里冷笑,嘴里却很诚恳地说:\"苏、黄、米、蔡,在部郎处是三缺一,在学生处是一缺三,自来少的归多的,这有什么话说!何况古玩字画,究竟比不得金银珠宝。在识者眼中有连城之价,在不识者眼中无异废物。部郎热心收藏字画,真乃高雅之士。山谷这幅字存于部郎家,也甚相宜。再说兵火无情,万一我这竹箱被烧被丢,连累了这幅字,岂不可惜。\"
  说罢,亲手将这幅字卷好送给德音杭布。德音杭布颇为感动地说:\"大人厚赐,下官却之不恭,来日方便,下官便托人送到京师,定为山谷老人妥藏这一珍品。\"
  这天深夜,三乐书屋里,曾国藩和刘蓉在悄悄说话。曾国藩说:\"一个堂堂满郎中,不在盛京享福,却要跑到我这儿受苦,岂不怪哉。\"
  刘蓉沉默良久,说:\"此人怕不是来赞襄军务的,我看是来监视湘勇的。\"
  曾国藩点点头,说:\"我也有这种怀疑,所以今天给他灌了不少米汤。\"
  \"此人德性如何?\"
  \"是个标准的八旗子弟:心眼多,摆阔,贪财,好享受,无真才实学。\"
  曾国藩又把送黄庭坚字的事说了一遍。刘蓉说:\"可惜。一件稀世之物落入俗人手里,山谷有知,九泉当为之下泪。\"
  曾国藩笑道:\"那是一件赝品。\"
  \"此话怎讲?\"刘蓉惊问。
  曾国藩说:\"这幅字是我的一个学生送我的,他说是他的朋友临摹的,其人有乱真之技。这幅山谷字临摹之妙,令我叹为观止,便一直带在身边,想不到今日做了一份厚礼。\"
  刘蓉乐道:\"你的学生有这样的朋友,以后也给我临摹一幅。\"
  曾国藩笑了笑,未作答复。过一会,又说:\"我原本想过几天自己陪他到各处去看看,后来又觉得不妥。这种人,自以为出身高贵,长期厕身于显赫之中,本来就目空一切,倘若真的奉有密令,更加不可一世。我如陪他,他会以为我巴结他,尾巴更会翘到天上去。我有意压压他的气焰,暂凉几天。你去陪陪他,也借此观察一下,套套他的话,以便心中有数。\"
  刘蓉说:\"这话不错,但这种人也得罪不得。他不是鲍起豹、清德那样的人。我看,过几天还得给他派个仆人,好好服侍他。\"
  说完,向曾国藩诡谲地一笑。曾国藩明白刘蓉的意思,拍拍他的肩膀,说:\"还是小亮想得周到,明天就给他派一个可靠的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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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7-3-27 17:11:34 | 显示全部楼层
七 明知青麟将要走向刑场,
曾国藩却满面笑容地说:我将为兄台置酒饯行

  曾国藩一面委派塔齐布、李元度在城内搜捕残留的太平军,整顿三镇秩序;一面派胡林翼、罗泽南带勇到孝感、天门、沔阳一带围剿驻扎在那里的西征军,以便安定湖北,并起拱卫武汉的作用。他计划把湖北稳定之后,再出师江宁。
  谢恩折拜发后的第十天中午,亲兵报\"折差到\"。曾国藩好生奇怪:这会子又有什么谕旨呢?对谢恩折的批复,再快也得过三四天才到武昌。曾国藩跪在香案前,聆听上谕:曾国藩着赏给兵部侍郎衔,办理军务,毋庸署理湖北巡抚。陶恩培着补授湖北巡抚,未到任之前,湖北巡抚着杨霈兼署。曾国藩、塔齐布立即整师东下,不得延误。
  曾国藩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任命署理湖北巡抚后十天的第二道上谕!他谢恩后,怏怏回到卧室,百思不解。倘若是皇上在接到辞谢奏折后再下这道上谕,也还可以说得过去。
  上次辞署抚折是九月十三日拜发的,兵部火票上清楚说明九月十二日内阁奉上谕。这分明不是圣衷对辞谢的接受,而是对前命的否定。更使曾国藩不舒服的是,湖北巡抚一职,居然由毫不相干的陶恩培来补授。这个对头平白无故地,半年之间两获迁升,湘勇流血奋战夺得的城池,竟然由他来主宰,真正应了湘乡的一句老话:牛犁田,马吃谷,别人生儿他享福。什么人来湖北当巡抚都可以,唯独这个陶恩培,曾国藩怎么也不能接受。他心里气愤不过,加之几天来接连熬夜,竟然病倒了。
  曾国藩刚和衣躺下,德音杭布便走进屋来。
  \"涤生兄,哪里不舒服呀?\"早两天,为着表示亲昵,曾国藩称德音杭布为\"泉石兄\",也要他叫自己\"涤生\"。\"他从哪里嗅到了气味?\"曾国藩厌恶地想,随即从床上坐起来,笑道:\"泉石兄,请坐。弟偶得采薪之忧,何劳仁兄过访。\"
  \"听说刚才来了谕旨,仁兄官复原职,弟特来恭贺。\"
  \"刚送走折差,他就什么都知道了。谁先告诉了他,待会儿要严查。\"曾国藩心里想,嘴上却说:\"皇上厚恩,国藩无以报答。\"顺手把上谕递给德音杭布。德音杭布浏览一下,随口问:\"仁兄拟何时整师东进?\"
  \"十天后出兵。\"曾国藩答得干脆。
  \"罗泽南、胡林翼远在天门、沔阳,能赶得到吗?\"
  \"速发急令召回,可以赶得到。\"
  停了一会,德音杭布说:\"我看仁兄上个折子给皇上,一请不要撤署理巡抚之职,没有地方实权,粮饷筹措有困难。二请稍缓出兵,待湖北经理有头绪后再出不迟。仁兄,这可是弟之贴心话,完全为仁兄日后大业着想。\"
  这番话若从湘勇其他人口中说出,曾国藩一定会欣赏,这的确是真心为湘勇和他本人着想的建议,但对眼前这个朝廷派来的满郎中,曾国藩有着十二分的戒备。他淡淡笑道:\"皇上圣命,便是弟之大业,弟向来不敢有个人事业。署湖北巡抚一职,我早有辞谢折上奏皇上,请皇上收回成命。现改赏兵部侍郎衔,已是皇上破格之优待。弟母丧未除,本不应接受,只是为此再渎皇上圣意,于心不安,故勉强拜受。我身在军中,不宜兼地方之职,有朝廷调遣,饷粮亦不必忧。泉石兄,你在兵部任职多年,于军事卓有建树,来日商议东进事,还请仁兄多出良策,弟仰之久矣。\"
  德音杭布刚出门,派给他当仆人的蒋益澧便进来悄悄报告:\"折差将兵部一封密信送给了德音杭布,他看后立即就烧了,不知里面说些什么。\"
  曾国藩说:\"这两天他必定有些活动,你注意盯着,随时报我。\"
  被德音杭布一冲击,曾国藩的精神倒恢复了。圣命不可违抗,出师在即,一件思之已久的事,要在离开武昌时办好。
  他将康福唤进来,要他立即调集武汉三镇的好铁匠,五天之内用上等好铁打造一百把小腰刀。又亲自在一张白纸上画了腰刀的式样:长九寸,阔一寸,不求花俏,但求锋利,每把刀上刻\"殄灭丑类,尽忠王事。涤生曾国藩赠\"十四个字,并依次编号。康福问:\"打造这多腰刀送给谁?\"
  曾国藩对他挥挥手:\"快去办吧,过几天就知道了。\"
  这时亲兵进来,呈送一分湖广总督杨霈的咨文。曾国藩看咨文内转抄一道谕旨,皇上命杨霈立即捉拿失地出逃的前鄂抚青麟就地正法。曾国藩心中一阵急跳,一种负疚的心情不期而然地冒了出来。他决定马上去见见青麟。他要借此稍释自己的歉疚心理,更重要的是,他要堵住青麟的嘴。万一青麟觉察到已被出卖,临死时不顾一切地说出献俘真相,若再捏造事实,反咬一口,那岂不坏了大事!
  武昌、汉阳的同日克复,给青麟带来希望。他钦佩曾国藩的军事谋略,更感谢他为自己将功补过所出的好主意。青麟哪里知道,曾国藩给朝廷的报捷折里,压根儿就没提青麟一个字。谨慎老练的曾国藩非常清楚,为舍城逃命的巡抚说情,无异于捋虎须,必然引起皇上的震怒,而以献巡抚为名获取长毛的信任,又置大清王朝的尊严何在?曾国藩决不会因一个贪生怕死的青麟,而有损自己和湘勇的前程。武昌、汉阳同日克复,这是湘勇成立以来所取得的最大胜利,也是自太平军起事来,朝廷方面所获得的最大军事成就,它应当是一幅辉煌灿烂、完美无缺的大捷图,不应当,也不允许有一丝败笔。
  正当青麟一个人在学政衙门里,思量今后如何报答曾国藩时,仆人报\"曾大人来访\",青麟慌忙走出门来。曾国藩满脸堆笑走下轿,拉着青麟的手说:\"墨卿兄,国藩这几日军务倥偬,未遑探望,想我兄谅解。\"
  青麟感动地说:\"武昌、汉阳光复,万事丛杂,全赖涤翁你一人支撑,此时正是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的时候,且青麟乃待罪之身,能活到今日,已蒙涤翁恩德不浅,还有什么谅解不谅解的呢?\"
  进屋坐下后,青麟心绪不宁地说:\"涤翁,皇上对我的处置尚未下来,心中一直惶惶不安,如坐针毡,索性早点下达,革职为民,我倒乐得无官一身轻。\"
  看着蒙在鼓里的青麟那副可怜相,曾国藩心上飘过一丝同情,遂安慰他:\"墨卿兄不必过于忧虑,我想皇上一定会念兄守德安之功,以及此次收复武昌的忍辱负重,大不了降级调用而已。\"
  青麟感叹地说:\"涤翁,不瞒你说,当初我俩同在翰苑时,我可没想到你还有用兵之才。\"
  曾国藩谦逊地说:\"哪里有什么用兵之才,这也是没有办法逼出来的。墨卿兄,我昨日草拟了一份奏稿,你看看有无出入。\"
  说罢,曾国藩从袖口里取出几张纸来,青麟见上面写着:缕陈鄂省前任督抚优劣折。窃臣自入鄂城以来,抚恤遗黎,采访舆论。据官吏将弁乡绅合谓武汉所以再陷之由,实因崇纶、台涌办理不善,多方贻误,百姓恨之刺骨,而极称前督臣吴文镕忠勤忧国,殉难甚烈,官民至今念之,即于前抚臣青麟亦多同情之语。
  青麟眼含泪水,十分感动地说:\"难得涤翁主持公道,伸张正义,如此,不但青麟之冤可伸,鄂省吏治亦将有指望。\"
  \"我前折已详述兄台收复武昌之功,这一折再言崇纶、台涌劣迹,想兄台定获皇上宽宥,且安心等待佳音吧!\"
  青麟感慨地说:\"涤翁于我,真有再造之恩。此番回到原籍,青麟将以耕读课子为业,以清风明月为伴,再不过问世事了。\"
  曾国藩恳切地说:\"兄台说哪里话来,我辈深受国恩,岂能一受挫折,便消沉至此。兄台此次失事,原因不在你,而在小人当道,环境险恶,想天下之大,决不至于处处如此。纵然这次调动他处,只要我兄勤于王事,皇上一定会念记前功,很快就会起复重用的。\"
  \"涤翁指教的是。青麟这些日子也是消沉了些,总感罪责太大,无法向世人交代。现经涤翁指教,心情开朗多了。今生若再有起复之时,定当重报大恩大德。\"
  二人正说得融洽,仆人慌慌张张进来说:\"大人,不好了,总督衙门来了兵士,执刀仗剑的,说要大人到制府接旨。\"
  青麟笑道:\"有什么好慌张的,我这就去。\"转脸对曾国藩说,\"涤翁请回,我晚上再来拜谒。\"
  曾国藩也笑道:\"兄台且放心前去,皇上圣谕已到,离开武昌时,国藩再为兄台置酒饯行。\"
  青麟拱拱手,走进轿子,心舒神坦地吩咐起轿。曾国藩心情复杂地目送轿子出了巷口后,才离开学政衙门回府。
  下午,青麟正法的事,在武汉三镇沸沸扬扬地传开了。有称赞皇上圣明,执法如山的;也有怜悯青麟,摇头叹气的;更多的人觉得天威莫测,心中又添几分恐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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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7-3-27 17:11:44 | 显示全部楼层
八 康福的绝密任务

  青麟正法的这天夜里,曾国藩自己也弄不清楚是何缘故,一夜心绪不宁,无端地生出许多恐惧来。刚一合眼,便出现一群索命的鬼魂:无头的廖仁和、死在站笼里的林明光、还有剜目凌迟的魏逵、提着血淋淋头颅的青麟,全都向他走来,张牙舞爪,哇哇乱叫。他吓得急忙睁开眼睛,昏暗的油灯上,火苗一闪一闪的,屋里的什物时有时无。他索性披衣起床,拨亮灯芯,坐在案桌前沉思。满郎中的到来、署理巡抚的取消、陶恩培的一再迁升,这三桩事都颇为蹊跷,还有前次的降二级处分,难道真的是皇上对自己有怀疑?如果是这样,那今后的结局就不会是封侯拜相,很可能是身首异处了。历史上立大功、拥重兵的人遭忌被杀的事太多了,远的不讲,本朝的鳌拜、年羹尧就是例子。他们都是旗人,或为辅政大臣,或为国舅,在朝廷中盘根错节,党羽甚多,都逃不脱这个厄运,何况自己孤身一个汉族书生……曾国藩思前想后,心惊胆战地在油灯前坐了一夜,临近天亮时才矇矇睡去。
  一觉醒来,红日高挂,曾国藩推开窗门,见屋前屋后满是身着戎装的湘勇,顿时精神旺盛,勇气平添,昨夜的恐惧感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荆七进来,送给曾国藩一封家信。一年多前,欧阳夫人挈子女出都还湘,这信是长子纪泽从湘乡老家寄来的。除禀安外,还夹了几首近日作的诗,请父亲为他修改指正。曾国藩记得,前次给儿子的信,除谈做人的道理外,也谈到了作诗的事。他认为儿子秉性气清,心胸淡泊,宜学陶、孟之诗。
  想起昨夜的无端恐惧,曾国藩发觉自己的心灵深处,竟然仍埋藏着怯懦的一面,而儿子的清、淡,是否就是秉承自己的这个方面呢?假若真的这样,那就可怕了。他决定今早就给儿子回封信。
  在京师时,不管如何忙,曾国藩对家信从不苟且,每个月都有一两封寄到家里,信写得琐碎详尽。尤其是给诸弟的信,谈读书,谈作诗文,谈为人处世交朋友,谈身心道德修养,谈时事新闻,言辞恳切,情意深长。他巴不得把一切都传授给弟弟,希望他们个个成才成器,做曾氏家族的克家之子。纪泽一天天长大了,他又将过去对诸弟的那份心意转给儿子。带兵两年来,他已给纪泽单独写了七八封信,多是谈些读书作诗文的事。他希望纪泽做个读书明理的君子,并不指望他当大官。他教给儿子读书的方法是:看、读、写、作四者每日不可缺一,除读四书五经外,还要读《史》《汉》《庄》《韩》《文选》《说文》《孙武子》《古文辞类纂》。他勉励儿子,读书记忆差点不要紧,主要在有恒。他给儿子命题,要他按题作文寄到军中来。每次寄来的文章,他都仔细批阅后再寄回去。纪泽喜写字,他便告诉儿子,学字要学欧、虞、颜、柳四大家的字。这四家好比诗家中的李、杜、韩、苏,天地之日月江河,并具体告诉儿子,写字要注意换笔,这是写好字的关键。曾国藩给儿子的家信,倾注了一个做父亲的望子成龙的拳拳情意。
  曾国藩细读儿子作的《怀人三首》,觉得第二首写得有点气势,便拿起笔来批了一句:\"二首风格似黄山谷,有飘摇飞动之气。\"是的,就从诗文的阳刚之美谈起,扭转纪泽性格中的清弱一面。他摊开纸来,先写了自己对《怀人三首》的整体看法,然后接着写:吾尝取姚姬传先生之说,诗文之道,分阳刚之美,阴柔之美。大抵阳刚者气势浩瀚,阴柔者韵味深美。浩瀚者喷薄而出之,深美者吞吐而出之。姚先生喜阳刚之美,吾生平亦最喜雄奇瑰伟之作。儿之天资不低,此时作文,当求议论风发,才气奔放,作为如火如茶之文,将来庶有成就。少年文字,总贵气象峥嵘,东坡所谓蓬蓬勃勃如釜上气,才是上乘之作。作诗作文所凭者,胸中之气也,奇辞大句,须得瑰伟飞腾之气驱之以行。故诗文之雄奇,实作诗文者之雄奇也。尔太公曾言\"男儿当以懦弱无刚为耻\",此为吾曾氏传家之训,儿谨记之。
  为检验这封信的效果,曾国藩命儿子下月作一篇《赤壁破曹军赋》寄来。信写完后,他感到一阵轻松,觉得这既是对儿子的教育,又是对自己昨夜怯弱的鞭挞!他在封信的时候,又想起这段日子来所发生的种种,蓦地一个主意浮上心头。
  吃过早饭后,他把康福叫进三乐书屋,关起门窗,放下帘子,轻轻地对他说:\"价人,你今夜动身,到京城去一趟。\"
  \"到京城去?\"康福惊奇地问。
  \"是的,你到京城去走一趟,做一桩极为重要的事情。\"曾国藩神色严峻地说,\"有几件事我很奇怪:前次衡州出师时,突遭降二级处分,难道真的是为杨健请入乡贤祠吗?这次先有署鄂抚之命,没有几天又改赏兵部侍郎衔,陶恩培来湖北,还有那个德音杭布的光临,桩桩件件,都令人深思。这不仅关系我个人的荣枯,我对此并不在乎,主要是对我们湘勇的前途关系甚大。你懂吗?\"
  \"大人放心,这中间的干系我懂。\"康福已意识到此行的非凡意义,他十分庄重地说,\"不瞒大人,这些事我也想过,只是不敢跟大人提罢了。不过,我这是初次进京,对京中人事一无所知,这等朝廷机密,我如何能打听得到呢?\"
  \"你空手去当然不行。\"曾国藩指着案桌上一叠信说,\"我这里有三封信,你带上。一封是给翰林院侍讲学士袁芳瑛的,他是我的儿女亲家。一封是给内阁学士周寿昌的,他是个京师通。还有一封给穆彰阿大人。他是我的座师,虽已致仕在家不管事,但关于朝政,他一向是消息灵通的。他们有什么事会跟你讲真的。\"
  说完又给康福一张三千两银子的户部官票,以便他在京师相机行事。康福郑重其事地接过三封信和银票,将它藏在内衣里,心中充满着一种受到特殊信任时所感发出来的激动,对曾国藩一鞠躬,转身向门外走去。刚要出门,曾国藩又轻轻叫了一声:\"价人。\"
  康福连忙回头:\"大人还有何吩咐?\"
  曾国藩凝神望着他,慢慢地说:\"你此番进京,一切须要绝对保密,到三位府上拜访时,要断黑才去,平时不要上街逛店。你就住在城南报国寺外贤至旅店,那里清静。选一匹好马,今夜就走,对人说是回沅江老家办点急事。事毕即归。\"
  康福一一记住,告辞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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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7-3-27 18:19:44 | 显示全部楼层
九 一颗奇异的玛瑙

  吃完中饭后,曾国藩午睡片刻,一起床就不断地有人来找,弄得他无法披阅文书。晚饭后,他要荆七挡住一切来客,今夜务必要将各营报来的军饷开支单审定。
  水陆四十名营官,都是曾国藩亲自任命的,对他们的品德、才能、长处、短处,他都了解得很清楚。罗泽南、王錱、李续宾、彭玉麟等人上报的开支单,一般与实际出入不大,曾国藩比较放心。对于他们所报的细项,不再一一查核。有的营官,特别是从绿营中调来的营官,在看他们的开支单时,则格外用心,逐条查对,逐项核实,他不允许湘勇将官中有贪污中饱的现象,常以岳飞\"文臣不爱钱,武将不惜死\"的话教育部属。曾国藩尤其不能容忍有人欺蒙他。审过二十多份开支单后,已是深夜了,王荆七又换来两支大蜡烛。一个亲兵进来禀报:\"水师标字营营官申名标求见。\"
  \"今夜一律不见人,有事明天来。\"曾国藩头都没抬,仍在看那些写满密密麻麻数字的开支单。过会儿亲兵又进来:\"申名标说有要紧事,非晚上来不可,恳请大人接见。\"
  \"什么事非得夜间来呢?\"曾国藩想。他放下笔,伸了一个懒腰说:\"那就让他进来吧!\"
  待申名标坐下后,曾国藩微笑说:\"标字营这次在长江水面上纵火焚烧贼船近百艘,为攻破武昌立了大功。申营官指挥有方。\"
  申名标忙欠身说:\"收复武昌、汉阳,全靠大人妙计,职下出力甚微。\"
  曾国藩不想跟他多扯,问:\"申营官夤夜至此,有何贵干?\"
  申名标把凳子移向曾国藩,小声说:\"标字营进城后攻打总督衙门时,一什长在贼首韦俊的卧室中发现一紫檀木盒。盒内装着一颗一寸见方的淡黄色玛瑙,玛瑙中有一朵红牡丹。勇丁们正在好奇地观看,恰逢我进去。什长把玛瑙给了我。日光下,我见那朵牡丹开着血红色的花瓣,真是好看,便收下了。今夜我睡在床上,想我是个带兵的粗人,要这玛瑙做什么!大人平素喜爱古董文物,何不将此玛瑙送给大人。我连夜起身,从木盒中取出玛瑙。突然发现一桩怪事。\"
  申名标有意停了一下,看曾国藩正聚精会神地听他讲,很是得意。他以为曾国藩会问他\"什么怪事\",见曾国藩并未开口,只得继续说下去:\"大人,你老说怪不怪,白天看到的那朵红牡丹,花瓣竟然全部收缩了,就像已经凋谢一样。我很奇怪,便赶紧点燃两支大蜡烛,再仔细看时,花瓣重又开起来,只是比不得白天的鲜亮。我想,这可真是个宝贝,便连夜把它带来送给大人。\"
  说罢从身上取出那个紫檀木盒来,双手递给曾国藩。曾国藩说:\"玛瑙里有牡丹花不是怪事,像你刚才说的,花瓣能开能收,倒是过去没有听说过的,待我看看。\"
  曾国藩看那玛瑙,内中确有一朵开着的红牡丹。他吹熄蜡烛,再看玛瑙时,果然那牡丹神鬼不知地萎缩了。他叫荆七再把蜡烛点燃,那牡丹真的又开起来。曾国藩高兴地说:\"真是一件怪物!\"
  \"大人喜欢,这颗玛瑙就孝敬给大人吧!\"申名标笑嘻嘻地说,说完起身就走。
  申名标走后,曾国藩又试了一次,跟刚才一样。他猜不透其中的奥妙,心里说:\"这天下果真有些匪夷所思的东西。\"
  随手把玛瑙置于案桌上,继续审阅未了的开支单。看过几份后,便是标字营的军饷开支细帐了。打武昌前夕,曾国藩风闻申名标在湘潭船厂监工时,冒领工钱三千两银子,当时因急于出征,不能细查。曾国藩认真地看了申名标报上来的单子,项目与彭玉麟、杨载福的差不多,银子却多开了五千余两。曾国藩很觉怀疑。他离开案桌背手踱步,一眼看见烛光下那颗淡黄色的玛瑙在闪光,心里明白了,狠狠地骂道:\"这小子想用玛瑙来贿赂我,真正是个瞎了眼的家伙!\"
  前两天,刘蓉告诉曾国藩,这段时期,每夜都有不少湘勇卷带在武汉三镇抢掠来的财物,离营逃走。曾国藩已吩咐彭毓橘带人守在通往湖南的各条路口擒拿。据彭毓橘说,被捉的人中也数标字营的多。
  \"这个江湖窃贼,本性不改!\"曾国藩想到这里又骂了一句。他在申名标的单子上重重地画上一把叉,然后把它气愤地推到一边。
  烛光下,那颗奇异的玛瑙仍在闪烁着淡黄色的幽光。曾国藩走过去,将它轻轻地捧起,细细地端详着。他想起明天要设宴为多隆阿接风,脸上泛起了一丝冷笑:\"明晚我就用这个宝贝,来它个一箭双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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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7-3-27 18:19:54 | 显示全部楼层
十 一箭双雕

  曾国藩正在调兵遣将,准备整师东下的时候,却突然又从半路中杀出个多隆阿,令他心里颇不是滋味。多隆阿,字礼堂,呼尔拉特氏,满洲正白旗人。咸丰元年,多隆阿任盛京工部笔帖式,在京察未过堂之先,深夜至工部侍郎培成家,恳求优评。培成为人较正派,当面训斥他这种行为,并将他前次京察时所得之\"卓异一等\"考评亦予销除。多隆阿不死心,又在工部堂上当众哀求,培成大怒,上奏朝廷。多隆阿遭革职处分。多隆阿十分狼狈,到处托人找路子,结果投靠科尔沁札萨克多郡王僧格林沁行营,在与林凤祥、李开芳统率的太平天国北征军的战斗中,多隆阿接连打了几个胜仗,得到僧格林沁的赏识重用。僧格林沁打败太平天国北征军后,自以为天下无敌,眼角里非但没有太平天国数十万大军的地位,也没有朝廷的江南大营、江北大营的地位,江宁将军都兴阿原先也是僧格林沁的部下,僧格林沁便把多隆阿派到都兴阿那里,以加强都兴阿的力量,日后争得攻克江宁的首功。湘勇攻下武昌、汉阳,这是僧格林沁想都没有想到的事情,他对曾国藩十分妒嫉,密奏咸丰帝,要谨防这支掌握在汉人手中的人马,并建议速派多隆阿带一支部队赴武昌,名为加强东进兵力,实际上充当朝廷的监视人。僧格林沁的密奏深合咸丰帝的心意。一道密谕下来,多隆阿立即以副都统的身分统带三千精兵,星夜出发,从六合进入安徽,再由英山进湖北境,然后从黄州溯江赶到武昌。
  尽管曾国藩对多隆阿从江宁赶来的意图很清楚,但他却不能得罪这位当今天子表兄手下的红人。湖北巡抚衙门花厅里,曾国藩摆了十二桌丰盛的酒席。鄂省绿营都司以上的将官,以及湘勇所有营官都前来赴宴。主宾席上,除多隆阿外,还坐着荆州将军官文、湖广总督兼署湖北巡抚杨霈、固原提督桂明和盛京兵部郎中德音杭布。曾国藩举杯向多隆阿敬酒,说:\"多将军谋勇双全,这两年来在山东、河北一带屡败长毛,拱卫京师,功勋赫赫,现长毛林凤祥、李开芳已粮尽弹绝,毙命在即,多将军盖世之功,将永垂史册。\"
  一贯以英雄自居的多隆阿骄矜地笑道:\"这全是托皇上洪福、僧王伟谟,多某何功之有!\"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官文也起身向多隆阿敬酒:\"这次我军东下,还须仰仗将军倒乾转坤之力,我敬将军这杯酒,但愿借得将军虎威,一鼓聚歼窃据江宁群丑。\"
  \"多谢,多谢。\"多隆阿又昂然站起说,\"多某和三千江宁绿营将士为皇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长毛末日已到。多某为激励士气,已许下明年上元节,将江宁全城歌女载到秦淮河上,为立功将士唱曲侑酒。\"
  多隆阿话音未落,花厅里的绿营将官们早已欢呼雀跃,杯盏相碰。桂明接着说:\"鄂省兵力单薄,经验不足,一切都要靠多将军指教。\"
  多隆阿带着几分醉意,大大咧咧地挥挥手:\"彼此一家,何必客气。\"
  说罢,又端起酒杯喝了个底朝天。随着官文等人的频频举杯,出席宴会的绿营将官纷纷站起,呼喊着向多隆阿敬酒。
  多隆阿的倨傲,以及官文等人无视湘勇的神态,使得湘勇营官们大为恼怒。这些营官全坐在凳上不动,无一人站起。曾国藩见此情景,忙起身端酒杯,望着一动不动的湘勇营官们说:\"诸位,我全体将士即将誓师东进,多礼堂将军亲率精兵前来,大增我军声威。今日此酒,一来为多将军等接风洗尘,二来也为诸位壮行色。各位请起,让我们为东进胜利满饮此杯!\"
  湘勇营官们见曾国藩如此说,只得站起来,互相敬酒。酒席上重新响起一片吆五喝六的喊叫声,气氛渐趋热火。曾国藩见时机已到,满脸高兴地对大家说:\"为助多将军和各位的酒兴,我请大家看一件稀世珍宝。\"
  多隆阿最是贪财爱宝,一听这话,大添兴头。他放下酒杯,急切地问:\"侍郎公有何珍宝,快拿出来,让大家一饱眼福。\"
  这边王荆七已将申名标所送的紫檀木匣捧进花厅。曾国藩从中把玛瑙取出。
  \"好一颗光美的玛瑙!\"多隆阿情不自禁地赞叹。
  曾国藩笑着对大家说:\"诸位看看,这玛瑙里面有什么?\"
  多隆阿从曾国藩手里将玛瑙一把夺去,仔细看了一眼,大声说:\"这里面有一朵好看的红牡丹。\"
  官文、杨霈都凑过来,一齐称赞:\"这朵红牡丹就像生成的真花一样。\"
  玛瑙在酒席桌上传递,大家纷纷夸奖它的光泽之亮和颜色之纯,尤其对里面那朵鲜嫩欲滴的红牡丹赞不绝口。申名标坐在桌边,装出一副第一次看到的样子,心里却暗自得意。
  玛瑙最后又传到曾国藩手里,他诡秘地对大家说:\"请各位将桌上的蜡烛吹熄。\"
  众人都不知何故,遵令把烛火吹灭。曾国藩说:\"请大家再看看这颗玛瑙。\"
  借着月色,多隆阿好奇地再看时,那朵红牡丹早已蔫落,就像遭了霜打冰冻似地枯萎下来。多隆阿好生奇怪,揉了揉眼睛,拿着玛瑙走到窗边再看,红牡丹的确已凋谢!多隆阿这一惊非同小可。官文、杨霈、桂明、德音杭布及各位将官传看着这颗玛瑙,都对红牡丹的凋谢摇头不解。这时,曾国藩又吩咐再点燃蜡烛,灯火通明的酒席宴上,众人再看玛瑙时,都惊呆了:红牡丹又娇艳地盛开了。
  \"稀奇!侍郎公,这可真是一件盖世奇物。\"多隆阿不胜感叹。他家中收藏了不少珍宝,现在与这个玛瑙比起来,那些珍宝都成了废物。全花厅的人大大地开了眼界,申名标很快活。罗泽南纳闷:涤生一向不喜珍稀,今夜如何将一颗玛瑙当着多隆阿和各位将官的面如此炫耀,难道是武昌的胜利使他昏了头?
  \"侍郎公,你这个宝贝是从哪里得来的?\"多隆阿的眼神是毫无顾忌的艳羡,仿佛只要说出宝贝的出处,他就立即会到那里去寻找!
  \"我手下一个营官送的。\"曾国藩笑着回答,\"他从长毛那里获得,又转送给了我。\"
  \"难得这样有孝心的部下。\"多隆阿感慨起来,望了一眼坐在另外几桌的他的部属。
  \"多将军,这正说明你的廉洁无私,你一身正气,部下不敢冒犯。\"曾国藩一本正经地夸奖,使多隆阿心中一丝由嫉妒而生的怨怼化除了,高兴地笑道:\"侍郎公过奖了。\"
  \"多将军,在你的面前我感到惭愧。我想请教,这颗玛瑙,我应怎样处置?\"曾国藩的态度是认真的,多隆阿不得不放下酒杯。官文、杨霈、桂明等人也一齐放下酒杯。
  \"我看你还是收下,别冷了部属们的心。\"多隆阿竭力做出一副为他人着想的神态。官文、杨霈、桂明也都说:\"收下吧,这是理所当然的。\"
  申名标听了,喜得把杯中的酒一口喝光,又忙着给自己倒一杯。
  \"各位不知,他这颗玛瑙要换我八千两银子哩!\"
  \"不是说送给你吗?\"多隆阿先是一怔,立即又说,\"那也值得,值得!\"
  \"八千两银子易得,稀世珍奇难遇。\"官文是这方面的行家,他以略带夸耀的神色说,\"去年暹罗一个珠宝商人向我兜售一个径长一寸的夜明珠,他开价就是三万。\"
  \"官将军家还有这样的奇宝,我一定要去看看。\"多隆阿嚷道,眼色很贪婪。
  官文见状,自悔失言,忙赔着笑脸说:\"不知多将军会来,我在上月让家人带回京师家中去了。下次再请你鉴赏吧!\"
  \"可惜上月没来得!\"多隆阿很遗憾,转过脸又对曾国藩说,\"官将军一颗夜明珠花三万,我看这颗玛瑙也不亚于他的珠子,八千两银子算是太便宜了。\"
  \"多将军你不知内情呀!\"曾国藩收起笑容,正色道,\"倘若此人像官将军刚才说的暹罗商人那样,明码实价,莫说八千两,就是八万两也由他漫天要价,买不起我不买就是了;倘若是真心真意敬重上司的僚属,为感激知遇之恩送来,也可说在情理之中。但此人不然。他去年利用监造战船之机,谎报工价物价,多领三千两银子,这次报开支单,又多报五千两。他想用这颗玛瑙来堵住我的嘴,不说出这八千两银子的冒滥,又想以这颗玛瑙为钓饵,以后好不断地从我这里把银子钓走。骗我私人的银子可恕,骗皇上的银子,国法难容!\"
  酒桌上的军官们都不去管主宾席上的对话,依旧是一片乱糟糟劝酒劝菜的吃喝叫嚷。申名标却时刻在留心倾听,听到这几句话时,一颗心像被曾国藩抓住似的,紧张得透不过气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坐在那里,如同受审一般。多隆阿、官文等人心里想:他不想得好处,白送给你?拿皇上的银子换来自家的财富,只有傻瓜才不干!但嘴巴上都说:\"此人手段卑鄙!\"
  曾国藩说:\"所以我正要与多将军你们商量下,我有个主意,看行得通不?\"
  \"什么主意?\"众人都凑过脸来问。
  \"我想这种行贿受贿的风气,一定要在我湘勇中根绝,我今天正要借多将军虎威为我壮胆。\"
  \"侍郎公,你只管放心干,本都统为你撑腰!\"多隆阿气壮如牛,俨然一个扶正压邪的英雄。
  \"我要就多将军坐镇的好机会,当众将这颗玛瑙砸碎,以示国法军纪不可亵渎。\"
  众人一听都大吃一惊,申名标觉得一把铁锤正击在他的头顶上,嗡的一声,眼前全变黑了。多隆阿忙说:\"侍郎公,不能这样干,不能这样干!\"
  官文等人也说:\"矫枉过正了,矫枉过正了!\"
  曾国藩说:\"多将军,不如此不可根绝呀!\"
  \"侍郎公,这样的稀世珍宝不可多得,砸了可惜。将送玛瑙的人撤职查办就得了,玛瑙无罪,千万别迁怒于它。\"
  官文等人忙附合:\"砸了可惜,砸了可惜!\"
  \"好一个为国惜宝,多将军说得是。\"曾国藩转怒为喜,对着满厅人说,\"我湘勇全体将官听着,刚才多礼堂将军说了,今后若再有人学这个送玛瑙的人的样子,一概撤职查办;在座各位若有索贿受贿之事,一经查出,也严惩不贷。这次我听多将军的,为国惜宝,不砸了,请多将军代我将这颗玛瑙转给大内珍藏。\"
  说完,曾国藩双手捧起紫檀木匣送给多隆阿:\"多将军,拜托了。\"
  多隆阿大出意外,真有喜从天降之感,忙站起双手接过,连声说:\"一定效劳,一定效劳!\"
  旁边官文、杨霈、桂明、德音杭布一个个眼红得不得了。
  那边申名标恨不得一头钻进地下去躲起来。酒席散后,他赶紧跪在曾国藩面前,坦白认罪,请求宽大处理。曾国藩撤了他的营官之职,留在亲兵营以观后效。
  这天半夜,德音杭布的卧室还亮着灯光。原来,德音杭布和多隆阿在盛京共事过一段时期,深知他的底细,鄙视他的为人。德音杭布并不知多隆阿奉密谕而来,在今天这场酒席上,他既看到曾国藩的不受苞苴,又看到多隆阿的贪财好货。他想了很久,决定向皇上上一道密折,把到湘勇大营这几天来所了解的情况作个禀报,既称赞曾国藩廉洁奉公,治军严明,又将多隆阿收下红牡丹玛瑙的事也写了进去。德音杭布睡着之后,蒋益澧把密折偷出来,送给曾国藩。曾国藩看完密折,露出快意的微笑,对蒋益澧说:\"把它放回原处,让皇上早日看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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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7-3-27 18:20:04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一 曾国藩身着朝服,隆重地向湘勇军官授腰刀

  由于岳州和武昌、汉阳的攻克,湘勇的大小头目都升了官。胡林翼升为湖北按察使,罗泽南升为浙江宁绍台道,彭玉麟升为广东惠潮嘉道,杨载福擢常德协副将,鲍超擢参将,李元度、李续宾、王錱等营官及郭嵩焘、刘蓉、陈士杰等幕僚都有迁升。唯独救了曾国藩命的康福没有得到一官半职,大家都从心里佩服曾国藩不以公职报私恩的品德。绝大部分勇丁都在进入这几个城镇的头几天里,抢足了金银财宝。除上缴部分给什长、哨长和营官外,其余的便自己留下,托人辗转送回家去。又是升官,又是发财,算是真正尝到了打胜仗的甜头,湘勇士气高涨,渴望着早日离武昌去打江宁。都说长毛把江宁建成了小天堂,那里金银如海,财货如山,弄得湘勇个个垂涎欲滴,夜夜做着买田起屋、娶亲讨小、衣锦还乡的美梦。太平天国西征军在蕲州至田家镇一带重兵防守,欲与湘勇决一死战的消息,很快传到湘勇大营。曾国藩与胡林翼、罗泽南、塔齐布、彭玉麟、杨载福等反复计议三路进军的决策和具体细节。
  这天中午,彭毓橘带领亲兵抬了一个大木箱进来报告:\"一百把腰刀已打好,请大人过目。\"亲兵撬开木箱,从中取出一把来。曾国藩见腰刀果然打造得精美,熟铁皮制就的刀鞘上,用铜钉钉出一朵朵云形花纹,铜钉锃亮,如同黄金般闪光;刀把上镶嵌着墨绿色南阳玉。曾国藩将刀抽出,立时便有一道寒光扑面而来,刀刃锋利,手不敢试。刀面正中端端正正刻着\"殄灭丑类,尽忠王事\"八个大字,旁边是一行小楷\"涤生曾国藩赠\",边上另有几个小字,那是编号。曾国藩一连看了几把,把把如此。他很满意,吩咐将木箱抬进里屋。
  湘勇官兵打仗立了功,可以按朝廷规定升官晋级,这是出自天恩。曾国藩想,还必须用一种方式来表达他个人对部属的奖励和赏识。用什么方式呢?过多地发赏银,他觉得有违于自己\"不怕死,不要钱\"的宣言;拜把结兄弟,这是山大王的行为,他又鄙夷不屑为。曾国藩想了很久,终于想出赠送腰刀这个好主意。武职不用讲了,即使是文职,既然在军营效力,就要有尚武精神。以个人名义赠送一把腰刀,既表达了自己与对方的特殊感情,又是鼓励湘勇的尚武精神。第一批受刀者,人数要少,仪式要安排得异常隆重,使他们感到无上的光荣。这把亲赠的腰刀,今后要成为湘勇官兵人人企望的最高奖赏。
  次日下午,秋阳灿烂,湖北巡抚衙门头进二进两栋房屋之间宽阔土坪上,聚集着近四百名湘勇哨长以上的军官。他们一律按朝廷所授的官衔品级穿着蟒服,前后缀着补子。这些哨长以上的军官,无论授文职还是授武职,品级都不高,大部分在七品以下,黑底补子上五彩金线绣的多为鸂鶒、鹌鹑、练雀、犀牛、海马等,伞形红缨帽上戴的是起花或镂花金顶,插的是用鹖尾制的蓝翎。一色簇新的衣帽,加上耀眼的刺绣和闪光的翎顶,真个是花团锦簇,美不胜收。湘勇这批军官,大半出身书生,少部分来自无业游民和乡下作田人。不久前还是毫无功名的寒士细民,今日一旦穿着日思夜想的官服,个个脸上流光溢彩,无异步入洞房时的新郎。不过,他们不明白,今天并非喜庆节日,为何要如此隆重对待?
  正在大家议论纷纷的时候,亲兵高喊:\"曾大人到!\"
  土坪上叽叽喳喳的声音顿时停息,全体军官一律挺直腰板,翘首肃立。只见曾国藩从二进厅堂里迈着稳重的步履,威严地走出来。这批跟随曾国藩近两年之久的湘勇军官们,此刻第一次看到他身着朝服出现。昨天,曾国藩拜发了给皇上的《陈明服阕日期折》,报告三年(实际上只有二十七个月)守制期满,从明天起释服。今天,曾国藩头戴装有起花珊瑚红顶帽,身穿石青四爪九蟒袍服,缀着绀色丝绣锦鸡补子,束一根金方玉版中嵌红宝石腰带,脚登粉底黑缎朝靴,显得格外高贵庄重。身后跟着穿三品文官服的胡林翼、一品武官服的塔齐布、四品文官服的罗泽南、彭玉麟和二品武官服的杨载福。土坪上的军官们心里猜测,今天一定有非常喜事。
  曾国藩站在屋檐下高出地面三四尺的台阶上,用他特有的尖利目光,打量台阶下这批新着官服的军官们。荆七搬出一只虎皮交椅放在他的身后。曾国藩皱了下眉头,挥手叫他搬走。他轻轻地咳了一声,然后提高嗓门,用洪亮的湘乡官话说:\"诸位,本部堂奉皇上之命,受父老之托,训练乡勇,讨伐叛逆,已近两载。上赖皇上如天之福,下靠将士忠愤之心,虽经百端挫折,又遭岳州、靖港之败,然我湘勇非但没有压垮,反而愈战愈强。湘潭胜仗、岳州胜仗,使我们在家乡赢得英名。现在我们又攻克武昌、汉阳,更是威镇寰宇。这是我们全体湘勇将士的光荣。\"
  说到这里,曾国藩灼灼逼人的目光将所有军官又横扫了一眼,见他们个个神采焕发,又兴奋地说下去:\"今天,各位都已荷蒙酬庸,升官晋级,有的已成为朝廷命官,有的正候补待缺,不久就可以授与实职。总之,都已解褐释布。不仅为自己,也为列祖列宗,为妻子儿女争得了风光荣耀。这些靠何而来?除靠皇上的格外施恩外,靠的是全体将士服从命令、精诚团结、勇猛刚强、百折不屈的精神。本部堂以为,这十六个字,便是我们湘勇的精神。本部堂最看重的就是这种精神,战果尚在其次。要彻底剪灭长毛,光复江宁,就要靠发扬光大这种精神。为此,特举办今天的授奖大会。\"
  湘勇军官们这才知道今天这个不同寻常的集会的目的。
  统帅要授什么奖呢?授给哪些人呢?就像盯着变戏法的魔术师一样,全体军官怀着极大的兴致注视曾国藩。这时,彭毓橘指挥两个勇丁抬着一个木箱出来。勇丁解开绳索,揭开盖板,顿时,台阶上一片光亮。站在前面的军官们禁不住诱惑,纷纷伸头探脑,有的似乎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什么,不时发出喷喷声。彭毓橘从木箱里拿出一把腰刀来,近四百双眼睛一齐集中到这把腰刀上。曾国藩神情凛冽地说:\"本部堂新近在武昌打造了五十把上等腰刀。每把腰刀上都刻有\'殄灭丑类,尽忠王事\'八个字,这是本部堂对各位的期望,也是三湘父老对各位的期望,愿它成为我全体湘勇的志向。\"
  曾国藩原拟发一百把腰刀,昨天夜晚临时又改变了主意,改发五十把,以此来提高身价。第一号腰刀发给谁呢?他苦苦地思索良久。论湘勇的首创之功,第一号应属罗泽南。论攻打城池的贡献,第一号应属彭玉麟。论官阶品级,第一号应属塔齐布。论劝他出山办团练之力,第一号应属郭嵩焘。论对他个人的恩情,第一号应属康福。想到德音杭布和多隆阿一先一后地到来,想到他们两人的背景,直到今天凌晨,他才把第一号腰刀的属主定下来。曾国藩在台阶上高喊:\"湖南水陆提督塔齐布!\"
  \"到!\"塔齐布气宇轩昂地走上台阶,对着曾国藩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训练湘勇,劳绩卓异,攻城略地,连战连捷,塔齐布乃湘勇中第一功臣。本部堂赠你第一号腰刀。\"
  塔齐布双手接过,雄赳赳地走下去。正在大家无限羡慕之际,彭毓橘又从木箱里拿出一把腰刀,递到曾国藩手中。
  \"浙江宁绍台道道员罗泽南!\"
  \"到!\"罗泽南跨上台阶,也行了一礼。
  \"创办乡勇,厥功甚伟,指挥作战,谋勇出众。罗泽南为湘勇德高望重之功臣。本部堂赠你第二号腰刀。\"
  罗泽南庄重地接过腰刀下去。
  曾国藩又高声喊道:\"广东惠潮嘉道道员彭玉麟!\"
  \"到!\"
  \"创建水师,从无到有,纵横大江,扬我湘威。彭玉麟乃我湘勇水师众望所归之大将,本部堂赠你第三号腰刀。\"
  \"湖北按察使胡林翼!\"
  \"到!\"
  \"书生从戎,鸿韬伟略,立功鄂省,英名远播。胡林翼为我湘勇陆师杰出之大将,本部堂赠你第四号腰刀。\"
  接着,曾国藩将腰刀依次赠给郭嵩焘、杨载福、王錱、李续宾、李元度、李孟群、刘蓉、陈士杰、鲍超、康福、周凤山、刘松山、彭毓橘等共四十七人。阳光照在刀鞘刀把上,五光十色,绚丽夺目。有的喜不自禁地将腰刀抽出,立刻就有一股强烈的光束,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旁边的人称赞着。欣喜、赞叹、艳羡、嫉妒,各种复杂的心情,在受刀者和旁观者的心中翻腾。这四十七把腰刀发下来,犹如一批火药弹投在干草堆里,顷刻劈劈啪啪,烧出腾空烈焰;又如一阵狂飙袭击海面,顿时澎澎湃湃,卷起滔天巨浪。湘勇军官们的议论嘈嘈切切,眼光热辣辣的。\"多好的腰刀!\"\"多令人爱重的奖赏!\"军官们心里想着,口里念着,仿佛皇上所赐的翎顶蟒袍,都在这把腰刀面前失去了迷人的光彩。
  \"各位弟兄,\"曾国藩宏厚的湘乡官话又响起来了,把沉浸在喜庆气氛中的湘勇军官们唤起,\"本部堂打造的五十把腰刀,已发下四十七把,还剩下三把。没有得到腰刀的弟兄们,可以上台阶来自报战功。本部堂将视功业劳绩,择优奖赠。\"
  就像在烧得滚烫的油锅里骤然泼上一瓢水,湘勇军官队伍里开了大炸。有的在咧嘴大笑,有的在挠耳抓颈,有的在怂恿别人,有的在独自思考,有的头上汗珠直沁,有的脸色铁青,个个心里发痒,人人跃跃欲试,但却没有人敢跳上台阶。
  \"曾大人,你不奖我一把腰刀,我心里不服!\"突然,一个愣头小伙冲出队伍,纵身一跳上了台阶。众人看时,原来是宾字营左哨哨长刘连捷。
  刘连捷跳上台阶后,两腮涨得通红,一时反而说不出话来。曾国藩十分欣赏刘连捷这种毛遂自荐的勇气,分外和气地对他说:\"你当众说说,你有哪些战功?\"
  刘连捷望着曾国藩赞许期待的眼光,心神安定下来,大声说:\"湘潭之战,我杀了十几个长毛。岳州之仗,我缴获长毛一门大炮。武昌城破,我第三个冲进城内,杀老长毛五人、两司马一人,夺长毛黄旗十面。曾大人,凭这些战功,我可以得腰刀吗?\"
  曾国藩眼中射出惊喜的光芒,高喊:\"刘连捷,你是本部堂没有发现的少年英雄。有这样大的战功,如何不能得腰刀!彭毓橘拿刀来!\"
  刘连捷喜从天降,两眼潮润。他双膝跪下,然后两手过头,从曾国藩手中接过第四十八号腰刀,再站起来,将刀抽出,对着众人在空中一扬,高叫:\"殄灭丑类,尽忠王事!\"最后轻轻一跃,跳进了队伍。刘连捷意外地获得一把腰刀,给那些未得到者增加了无穷勇气。随着刘连捷的双脚刚从空中落地,一双飞毛腿早已踩在台阶上。众人看时,原来是水师第一营左哨哨官宋国永。
  \"曾大人,这腰刀我也要一把!\"
  \"你凭什么要?\"
  \"打湘潭时,我一人从长毛手里夺得三只战船。打岳州时,我纵火烧掉长毛两船粮食。打武昌时,我杀死八个广西老长毛。\"
  宋国永正叙说着,底下一人大叫:\"曾大人的腰刀当送与我!\"
  说话间,也纵身跳上台阶。大家看时,此人是老湘营后哨哨长张运兰。他不待曾国藩问,便自报功绩:\"曾大人,我随璞山征伐野人山,杀征义堂贼匪三人。岳州城里,我率先冲进被长毛占据的知府衙门,活捉衙门里老少长毛十三口。武昌城里,又夺取长毛火药库,缴获各种武器数百件。\"
  突然又有人在底下大喊大叫:\"若他们都可得腰刀,我王可升得不到,我要跳长江自杀!\"
  众人被吓了一跳,只见王可升脸色惨白地奔上台阶,气急败坏地推开宋国永和张运兰,吼道:\"这腰刀是我的!\"
  宋国永捋起袖子,挥出拳头,恶狠狠地说:\"你小子逞什么狠?老子拳头可不认人!\"
  王可升也摆开架式,凶煞煞地说:\"老子用不着摆功,今日把你打下台阶,就是老子的功劳!\"
  二人正要对打之时,蓦地一人如同从天降下一般,跳入二人之间,大声笑道:\"二位老弟都给我下去,曾大人的腰刀我都没拿到,岂轮得到你们?\"
  众人看时,这人原来是水师二营前哨哨官邓翼升。他转而对台阶下的人说:\"老子一人得长毛大炮五门,杀军帅、旅帅各一名,老子都得不到腰刀,谁敢得?\"
  四人都在台阶上摩拳擦掌,恨不得拼个你死我活。曾国藩喝道:\"都给我住手!\"
  四人都僵着。曾国藩抬头见天上远处一行大雁正由北向南飞来,立时有了主意。他对台阶下的军官们喊:\"还有谁要腰刀?都上来!\"
  话音刚落,又有三名哨长跳上台阶。等了片刻,见无人再上,曾国藩对台阶上的七个人说:\"诸位都是勇敢杀贼的壮士,都可得到一把腰刀,可惜本部堂只有两把了,过去的战功都不再提,今日当着诸位兄弟的面来一试硬功夫。\"
  七人一听,以为是要斗打,都暗暗运气。
  \"彭毓橘!\"曾国藩喊,\"你给我拿一张好弓和七支好箭来。\"
  彭毓橘从后屋背出一张雕花强弓,手里拿着七支长箭。曾国藩说:\"大家看天上一行大雁正结伴南行,每人一支箭,不论何人,射中者,本部堂一律赠腰刀一把。\"
  台阶下一片欢呼。最先上来的宋国永屏息静气,心中默默祷告完毕,\"飕\"的一箭射出,却是一支空箭!\"可惜!\"在众人惋惜声中,宋国永知趣地走下台阶。第二箭是张运兰射的,随着箭离弦的响声,几声凄厉的雁叫传来,一只灰色大雁沉重地摔在土坪上,在众人的鼓掌声中,曾国藩将第四十九号腰刀郑重赠与张运兰。张运兰神气十足地跳下台阶。第三箭、第四箭、第五箭都是空箭,三人垂头丧气地下去了。第六箭轮到王可升。他运足气,两眼鼓起,一箭射出,又一只褐色大雁摔了下来。众人高呼。曾国藩将第五十号腰刀送给王可升。底下有人在喊:\"邓翼升,不要射了,腰刀没有了!\"
  这邓翼升素称湘勇中的射雕手,他有意最后出手,来个后来居上,却不想张运兰、王可升的箭法也高超,将两把腰刀夺去了。他天生要强,心想:就是得不到腰刀,也难得有这样好的机会在曾大人和众人面前露一手。他不慌不忙,心平神定,放开虎腿,伸长猿臂,瞄准天上的雁群,口中喊了一声\"着\",一支箭飞也似地直指蓝天而去,眨眼间又折了回来,土坪上传出沉重的\"扑扑\"声。大家看时,都惊呆了,原来一只箭贯穿两只大雁。近四百名军官一齐欢呼,掌声雷动。
  曾国藩紧紧抓住邓翼升的肩膀,激动地说:\"不想今日在湘勇中复出养由基、纪昌。\"
  然后转过脸对全体军官说:\"本部堂赠送腰刀的目的,是鼓励湘勇将士多立战功,多出英雄。今有一箭贯双雁的神射手,本部堂岂能吝一腰刀而不奖赏?彭毓橘,你明日再去打造一把好腰刀,本部堂要亲自给今日养由基赠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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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7-3-27 18:20:27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二 曾国华率勇来武昌,王璞山请调回湖南

  第二天午后,曾国华带领在湘乡招募的五百勇丁来到武昌。曾国藩见到这个出抚给叔父的六弟,心中很是高兴。四个弟弟,他认为最有出息的便是这个为人倜傥雄奇的六弟。国华告诉大哥:九弟因妻子临产,过两个月再来,要大哥在攻打江宁时,给他留个立功的机会;又说满弟被裁回家心情抑郁,得知武昌大捷后,更为自己羞愧。国藩听后哈哈大笑。他一一问了家中情况,知老父康健,儿子读书用功,甚是放心。
  国华捎来两封信,一封是左宗棠的,一封是骆秉章的。攻下武昌,曾国藩向朝廷保奏出力官员,没有忘记在长沙的左宗棠的功劳,特地给他保了一个知府衔,赏戴花翎。他想左宗棠此信必定对老朋友的厚意会有所表示,谁知抖开信一看,却大出意外。左宗棠在几句寒暄后,写道:吾非山人,亦非经纶之手,自前年至今,两次窃预保奏,过其所期。来示谓以蓝顶花翎尊武侯,大非相处之道。此次克复武昌,吾相距七百余里,未尝有一日汗马功劳,又未尝偶参帷幄计议,何以处己?何以服人?方望溪与友论出处,\'天不欲废吾道,自有堂堂正正登进之阶,何必假史局以起?\'此言即是。吾欲做官,则同州直隶州亦官矣,必知府而后为官耶?且鄙人二十年来,所尝留心自信可称职者,惟督抚而已。以蓝顶尊武侯而夺其纶巾,以花翎尊武侯而褫其羽扇,既不当武侯之意,而令此武侯为讪笑。特将蓝顶花翎原壁奉还。
  曾国藩览毕微笑说:\"人说季高可大授而不可小知,可用人而不可为人所用,果然不错。\"又问弟弟,\"季高近来得意吗?\"
  \"我在长沙听官场上说,湖南只知左师爷,不知骆中丞。\"
  \"有这等事?\"
  国华笑笑说:\"有人讲了个故事:有天骆中丞在签押房办事,听衙门外三声炮响,惊问何故。仆人答:\'左师爷正拜折。\'骆中丞先是吃一惊,随即平静地说:\'到左师爷那里拿底稿来给我看看。\'骆中丞不过右副都御史的衔,季高现在被人称为左都御史了。\"
  曾国藩大笑:\"这样的师爷,历史上怕找不出第二个,难怪他不受知府顶翎。\"
  国华说:\"骆中丞这个巡抚也做得太可怜了。若是我,哪怕他左宗棠真有诸葛亮之才,我也不能让他爬到我的头上。\"
  \"骆吁门也是没有办法,又无做巡抚的才干,又要恋栈,就只得听季高的了。\"曾国藩说着再拿起骆秉章的信来看。信中说湖南匪乱又起,四境不得安宁,若有可能,请借一营劲旅回湘剿匪安民。曾国藩问:\"省里会匪又起了?\"
  \"天地会、征义堂、串子会、半边钱会、一股香会都在闹,骆中丞一天到晚如坐水火之中。\"国华答道,\"据说串子会拟攻长沙,声称要为林明光报仇。\"
  \"看来林明光真是串子会的人,关站笼不冤枉。\"
  \"林明光其实不是串子会的人,串子会是借机与官府作对。\"
  停了一会,曾国藩问六弟:\"县里还安静吗?最近有何新闻?\"
  \"哦,真的,大哥不问起,我倒忘记告诉你一桩事。\"国华将凳子移动一步,靠近大哥身边小声说,\"我来的前两天,听说璞山在家的两个弟弟开琳、开化也在乡里招募勇丁,说是奉令组建两营人马来大营效力。\"
  曾国藩一惊,说:\"奉谁的令?我怎么不知道?\"
  国华压低声音说:\"我看璞山这人有野心,他是想壮大自己的力量。大哥,你可不能做骆吁门,让璞山做起左老三来了。\"
  曾国藩蹙紧眉头,沉默不语。国华见大哥心中不快,后悔这句话说得过分了。他有意转换话题:\"大哥,我一向只知读书作文,从未带过勇,以后还请大哥多多指教。\"
  \"带勇之法,\"曾国藩想了想说,\"兄这两年来的体会是,以体察人才为第一,整顿营规,讲求战守尚在次之。制胜之道,有的人归结在使用坚船利炮,其实,在人而不在器。故你最要紧的,不是在多添刀炮马匹,而在于慎选哨官哨长。\"
  曾国华为人眼界甚高,平日里只服自己的这个大哥,别人都不放在眼里。此刻他知道大哥是在给他传授真正的学问,便恭恭敬敬地端坐聆听。
  \"选择哨官哨长,主要在实心办事,有忠义血性;其次在能吃苦,号令严明,有智谋。此中尤以实心办事最为重要。实心,就是真心实肠,朴实稳当,这是第一义。至于算路程之远近,算粮草之余缺,算彼己之强弱,都是第二义了。这也就是德和才之间的关系。德才兼备最好,二者不可兼得,宁可用才低点而德好的人,决不可用才高德薄之人。\"
  国华点头称是。曾国藩知道弟弟的脾性,又说:\"衡人亦不可眼界过高。人才靠奖励而出。大凡中等之才,奖率鼓励,便可望成大器;若一味贬斥不用,则慢慢地就会坠为朽庸。对待部属,大哥有两句话,望弟切记。\"
  国华望着大哥,诚恳地说:\"请大哥赐教。\"
  \"这两句话是:扬善于公庭,规过于私室。\"
  国华点点头,轻轻地重复一遍。
  曾国藩又说:\"我明天给你派几个好哨官,日后要靠你自己慎选帮手。\"
  兄弟二人正说话间,王錱进来了。国华与王錱相见,甚是亲密,互道思念之情。王錱对国藩说:\"昨天涤师亲授腰刀,在二万湘勇中影响甚为剧烈。得腰刀者,莫不感激涤师知遇之恩,发誓要跟着涤师,万死不辞。没有得到的,不少人找到我,要我禀请涤师再打造五十把,他们要凭战功来获取。\"
  曾国藩捋着长须,开怀大笑:\"好!看在璞山的面上,再打造五十把。\"
  王錱很得意,说:\"听说日内即将整师东下,自古战胜攻取,靠的是奇谋妙策。学生现有一奇策,不知可用否?\"
  曾国藩说:\"璞山有何妙计,尽管说。\"
  \"据情报,长毛伪燕王秦日纲收集武昌溃卒,在蕲州至田家镇一带设下防线,其企图在阻我长江水师。蕲州至田家镇地形险峻,敌人已重兵把守,胜负难卜。长毛伪翼王现据九江。九江兵力已溯江而上,城内必然空虚。我军不如暂不惊动田家镇之贼,而出奇兵突袭九江。九江危急,则贼之人马必回援。那时,我水陆大军将顺利冲破蕲州、田家镇,会师于九江城下。若此策可行,学生愿率五千人马星夜奔驰江西,擒石达开于九江。\"王錱一番话说得气概昂扬。
  曾国藩一边捋着胡须,一边微闭着双眼在认真地听。他不以王錱此策为然。待到王錱说完,他缓缓地说:\"用兵打仗,虽常有奇策,但只可偶尔用之,不可倚为根本。稳当平实者,常操胜券。璞山刚才所说的,名为围魏救赵,实乃越寨进攻。依我看,把握不大。\"
  王錱满腔热情,遇到的却是一盆冷水,心中颇为不快,但他不甘心放弃,想用前代成功的战例来说服曾国藩:\"涤师,越寨进攻,古来多有成例。宋明帝泰始二年,晋安王子勋作乱。官军与乱军相持于浓湖,久未决。时官军在下游赭圻,乱军袁凯在上游浓湖,另一将刘胡又在上游鹊尾。官军龙骧将军张兴世越浓湖而攻鹊尾,最后鹊尾、浓湖二处相继而溃。当时情形,与今日颇相似。\"
  王錱不愧罗泽南的头号高足,书读得很好,此时引用这个战例也十分恰当。对这一点,曾国藩暗中赞赏,但这种赞赏,他只藏在心里,不愿表露出来。他不正面回答王錱的挑战,而讲出一个相反的战例:\"陈文帝天嘉元年,王琳屯长江西岸之栅口,侯瑱屯长江东岸之芜湖。王琳越侯瑱直趋建康,侯瑱出芜湖尾随其后。时西南风急,王琳掷火烧侯瑱船,结果皆反烧己船。侯瑱发蒙冲小船击之,琳军大败。此越寨进攻失败之例。\"
  王錱辩解:\"此乃王琳无才,西南风起,岂能再用火烧尾后之船!\"
  曾国藩说:\"你说的有道理。但我问你,九江空虚,你有无确报?石达开乃贼中枭雄,你五千兵何能使九江惊慌?倘若田镇之兵并不回援,非但不能调虎离山,反而分散我军兵力。且三路进兵已成定局,不便再行更改。\"
  王錱听了很不是滋味,他知道再说也是空的,便问:\"请问三路人马如何布置?\"
  曾国藩说:\"北路由多隆阿、桂明统率,沿河口、杨逻、巴河、兰溪、茅山镇东下,驻扎蕲州;南路塔智亭任统领,罗山、迪庵、春霆为分统领,由纸坊南下至山坡,再转向东,由金牛堡、大冶方向向江边靠拢;中路水师雪琴为统领,厚庵、鹤人(李孟群字)为分统,沿江东下。三路大军在蕲州会合。
  润芝新授湖北臬司,守土为其责任,则镇守武昌,不随军出发。\"
  王錱听说鲍超都当了分统,却没有自己的份,老大不快。
  其实,鲍超这个分统,本是王錱的,只是刚才听了国华的话后,才临时改变主意。曾国藩决不能容忍有人背着他,在湘勇中培植自己的私人势力。他原本极喜王錱的才能,野人山一仗后,更器重王錱了。但后来,曾国藩发现王錱越来越心高气傲起来,常常自作主张,隐然以湘勇首脑自居。特别是初到衡州时写招牌一事,使曾国藩很长时间心中不安。今天听到六弟说的情况后,便断然决定,撤掉他的分统一职,派他回长沙去。曾国藩见王錱闷坐不语,便换上笑脸,显出一副极信任的姿态,对他说:\"璞山,这是温甫刚带来的骆中丞的信,你先看看。\"
  王錱接过信,边看边想:既然涤师不信任我,我何不借此机会回湖南去。天下纷乱,哪里不可冒头,何必一定要在某人手下受气?
  \"涤师,你让我带老湘营回长沙去吧!\"
  王錱这一主动请求,倒出乎国藩意外。他自思:王錱志大才高,敢于任事,此人年纪尚轻,经过一番磨练之后,或许有可能成为一代名将。想到这里,他认为不能对王錱太刻薄,要留个去后之思。曾国藩充满感情地说:\"璞山,罗山曾对我说过,贤弟是他弟子中的第一人。这两年来,我也有同样的感觉,贤弟是湘勇营官中最有才华者之一。我一向奇与厚望。骆中丞来信请派劲旅,我也寻思着,此事非贤弟不可。湖南是湘勇的家乡,家乡不宁,湘勇将士何来斗志?且今后粮饷、兵员,还得靠家乡源源不断地供给。家乡对湘勇之重要,想必贤弟十分清楚。贤弟此番回家,要独当一面,自然会备尝艰难。然自古以来,成十分之名者,乃做十分艰难之事者,望贤弟好自为之。老湘营还缺哪些器械,贤弟自可提出,大营将尽力补齐。\"
  王錱说:\"老湘营的装备比其他营雄厚,不缺什么。\"
  曾国藩指着身后的书柜,对王錱说:\"器械不缺,我就不送了。这一柜子明刻二十三史送给贤弟,权当饯行。\"
  \"涤师于学生恩德太厚了。\"
  曾国藩深情地说:\"道光十六年,会试再报罢,我出都为江南之游。同邑易作梅官睢宁知县,因过访之,从易公贷百金,过金陵尽以购书。这部二十三史,即当时所买。近二十年来一直伴随着我,未曾一时离开。今以这部书送给贤弟,愿弟暇时浏览,磨练砥砺,成就一代名将,一代贤臣,今后好青史留名。\"
  曾国藩这番话使王錱大为感动,一旁的曾国华也为之动容。王錱为自己错怪曾国藩而内疚,站起来说:\"涤师厚情,王錱领受了。王錱决不辜负涤师期望,待湖南匪乱平定后,我即率营回归,永远追随在你老的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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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7-3-27 18:20: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田镇大捷

一 周国虞横架六根铁锁,将田家镇江面牢牢锁住
  当武昌城被湘军攻破时,太平天国国宗石祥祯、韦俊和春官又副丞相林绍璋、殿左一指挥罗大纲、殿左七指挥周国虞等率领所部连夜向长江下游方向奔去。第二天下午,在樊口一带遇到检点陈玉成率领的救援先头部队。陈玉成告诉石祥祯等人,翼王在九江,燕王秦日纲率领援军目前正在蕲州。
  大家商议了一下,都认为此时不宜反攻武昌,不如全部撤退到蕲州和援军会合,再定对策。经过两天行军,武昌撤退的二万人马,和秦日纲统率的三万人马在蕲州会师。当天夜晚,便在秦日纲主持下,计议下一步的军事行动。石祥祯在会上沉痛地检讨自己的失误,请求燕王转呈天王给予处分。秦日纲宽慰了一番。接着韦俊、林绍璋、罗大纲等人都对武昌失守,各自承担了责任。陈玉成说:\"各位都不必再检讨了,从来就没有不打败仗的将军,武昌此时丢掉,不久后还可再夺回来。曾妖头必然会乘攻陷武昌之机,率妖东下,犯我天京。我军目前有五万之众,足可以在长江两岸占据关隘,阻其东犯。\"
  陈玉成今年才二十岁。他十四岁投军,英勇机智,屡立战功,天王亲自提拔他为检点,是太平军中最年轻的高级将领。他身材不高,却声如洪钟。小时患眼疾,家贫无钱医治,烂了好几年,至今两眼眼皮上各留一条深深的疤痕,军中戏称他为四眼将军。周国虞很赞同陈玉成的意见,说:\"陈将军分析得对。曾妖头必定很快会浮江东下,他的全部人马加起来不会超过三万,我们只要重振军威,足可制服。从蕲州到武穴一带,关隘颇多,此乃天助我军以地利,我军应充分利用。\"
  他走到挂在墙上的地图边,指着地图说:\"诸位将军请看,蕲州城五十里以下,有一处地方,名唤田家镇。田家镇在江北,隔江相对的是半壁山。此地向来扼控由湖北到江西、安徽的水陆两路,江流湍急,地势险要,只要在此地驻扎一支人马,曾妖头就是飞也飞不过去。\"
  罗大纲说:\"周将军所说极是,去年清妖悍将江忠源便在此地被我军击败,这田家镇最是个险要之地。\"
  大家都认为将大军驻扎在田家镇两岸,阻止曾国藩东下是最好之策。最后,秦日纲决定,由陈玉成统领一万人马驻扎蕲州,作为第一道防线,其余四万人全部进驻田家镇,在那里将湘勇一鼓聚歼。
  田家镇是一个有五千人口的大集镇,由于水陆交通便利,自古以来便是长江北岸上的一个繁华市井。与之隔江相对的半壁山,孤峰挺拔,雄峙在大江南岸。山底下是一条通往江西瑞昌的大道。发源于幕阜山,流经通山、兴国州的富水从半壁山南麓注入长江。入口处也有一个市镇,名叫富池镇,人口虽不多,却也热闹。往下走三十里,便是武穴。去年正月,东王杨秀清在这里大败陆建瀛的防军,威镇千里长江。秦日纲和石祥祯来到这里,查看了两岸地势,甚为满意,秦日纲、石祥祯率二万人马驻田家镇,韦俊、罗大纲、周国虞等带二万人守半壁山。
  北王韦昌辉之弟韦俊也不过二十六七岁,但因家境富裕,小时饱读诗书,因而处事显得老练稳重,识见也比别的年轻将领高明。这一年来在湖南、湖北与湘勇打过几次交道,他已经知道曾国藩不同于清朝的其他官吏,由湖南农民所组建的湘勇,也决不是清朝的绿营可比。对付曾国藩和湘勇,决不能掉以轻心。韦俊对南岸驻防作了精心安排。他吩咐罗大纲带八千人,在半壁山脚安营下寨,林绍璋带五千人驻富池镇,周国虞带六千人搜集船只,扼守江面,自己带一千亲兵将营设在半壁山半腰上,以便各方兼顾。韦俊命令营寨要扎得严实,江面要掐死。
  太平军在与官军的作战中,积累了一套建营寨的成功经验。半壁山下,共扎六座营盘:大营一座,小营五座。营盘四周挖一条深一丈多、宽三四丈的沟,将离半壁山五里远的网湖水引来灌满。沟内竖立炮台十座,再用木栅围住。沟外密钉五丈宽的一排排竹签、木桩。林绍璋在富池镇扎了四座营盘,其布置大致和半壁山营寨相仿。半壁山顶,架起一座望台,一天到晚有兵士在上面瞭重,对岸田家镇和下游富池镇,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山上打出的信号旗。江面上,周国虞指挥的战船聚集了三百多号,天天在南北两岸穿梭巡逻,严阵以待。北岸也是营寨相连,炮台相接。田家镇摆开了一个大战场,杀气腾腾地准备一场恶战。
  这天,周国虞从江边检查战船回来,对弟弟国材、国贤说:\"我看这江面上的防守还很薄弱,曾国藩水师力量强大,还得想法子控制住江面。\"
  国材说:\"我这两天也常想这事,要是能把江面封锁起来就好了。\"
  国贤说:\"有办法。当年东吴阻挡晋军,后晋阻挡后汉,都曾用过铁锁拦江的办法。我们何不学前人的样,也打根铁锁将长江锁住。\"
  国材说:\"这个办法也并不有效,岂不闻\'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的诗吗?\"
  国材的几句诗一背,国贤垂头丧气了。国虞想了想,说:\"国贤的主意也可以考虑,当年东吴和后晋的铁锁,中间没有船承受,又只一根。我们改进一下。你们看,可以这样来拦江。\"
  国虞拿出两根木棍,又拿出五六只碗来,将木棍并排摆在碗口上,说:\"我们用两根铁锁,每隔十丈安置一条船,将铁锁架在船上,这样就牢固了。为防止船被水冲走,船的头尾都用大锚固定。铁锁用铁码钤在船上。\"
  国贤高兴地说:\"此法最好,为保险起见,每隔三只船再加一个大木排,那就更稳当了。\"
  国材也同意了,说:\"还加两根吧,一共四根。\"
  \"再加两根!\"国贤叫道。
  \"对!用六根,牢牢将长江锁住,叫曾国藩的水师全部葬在这里。\"国虞重重地拍了下木板,五六只碗一齐跳了起来。
  周氏三兄弟的想法,秦日纲等人都赞成。随军的铁匠们不分昼夜打造。十天后,六根铁锁南系半壁山,北拴田家镇,横截长江。铁锁下共摆二十多只战船,八个木排,滔滔长江,犹如系上六根腰带,单等曾国藩水师到来,好将他们葬身江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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