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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第3代他们漂在异国:作为新移民,总有一代人要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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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 2016年,就有36万65岁以上的大陆老人选择移民美国,如果加上没有移民打算但长年两头跑的群体,这个数字可能还要更多。


<em class="desc"style="color:rgb(155, 158, 163); display:block; font-size:14px; line-height:20px; margin:0px; padding:0px; text-align:center">漂在异国的“候鸟老人”</em>

文/马天瑶

编辑/薛雍乐

湃客号@马天瑶

中文学校

2014年,我第一次踏进费城蒙哥马利社区大学的中文学校。工作日里,这里就像典型的美国大学,宽敞的大厅中央有一架钢琴,两侧挂着英文的宣传语。但到了周末,钢琴被推到角落,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长桌,上面铺满了热腾腾的包子、烙饼、和香喷喷的熟肉,周围挤满了人。

大厅两侧的宣传语被一块块中文展板遮住了,只剩下宣传图上一口白牙的美国人,他们笑盈盈的迎接着进进出出的中国家长们。很有趣的是,被家长送来上课的,不单单有小孩子,还有老人家。

原来,除了最基本的中文课,学校还特别开设了针对老年人的英语班。给孩子的中文班根据程度不同被分为了八个年级,最后还设有结业考试和毕业证书;而老年英语班只有一个,不限年龄,不设年级,没有固定教材,就是同样的内容反反复复的讲。一是因为老年人记性不好,二是因为课堂上总有新来的老人,所以老师总是重头开始。

我坐在小孩子的中文课堂上,看他们认真地玩拼字游戏、看《田忌赛马》、背诵古诗词、跟着老师摇头晃脑地念着“太阳,月亮,河流,山川”。他们学习的是一门浪漫的语言,里面有意境,有韵律,有色彩。有时候,爸爸妈妈也会坐在孩子们旁边,微笑着看他们做听写。



但隔着一个走道,老人英语班里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白发苍苍的老人们戴着老花镜,一边参差不齐地跟着老师念句子,一边把拼音注释到英文单词下面。“别推我(don’tpush me)”,“我不喜欢被催(I don’t like to be rushed)”,“我用信用卡付钱(I will payby credit card)”……他们学的语言都是帮助他们生存,十分现实。

“教老人学习英文,不是为了让他们主动和别人交流,其实主要是为了让别人和他们交流的时候,他们可以听得懂。”任课老师这样跟我介绍。

课间休息时,老人们通常会找到在隔壁上课的自家孩子,递上热水壶,掏出饭盒,里面装着切好的水果。然后,他们默默地蹲在孩子跟前,微笑地看着她/他把这些准备的零食吃完。孩子们有的拉着小伙伴三五成群,大声说着英文打闹,有的一个人静静地吃着递来的水果,眼睛望着别处并不言语。几乎每一对老人和孩子都互相沉默着,好像无话可说。

上课铃声一响起,孩子们把空饭盒或者半袋子零食递给奶奶爷爷,便飞一般地跑去上课了,老人慢慢起身,弯腰把垃圾清理干净,也慢慢走进对面的教室里。

快到五点的时候,英文课和中文课都结束了。学校的大厅里又热闹了起来。孩子和老人都坐在那里等着人接。两代人之间的沉默仍然继续着。孩子们看到爸爸妈妈的身影,兴奋地扑上去,老人则不舍的和自己的老朋友们告别。

后来,因为去的次数多了,我渐渐和这里的老人还有家长熟了起来。看我拿着相机,很多家长总是骄傲地把孩子领来,让孩子“表演”流利的中文背诵。我把镜头对着小孩子,却无法把注意力从那些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老人身上挪开。

据2018年美国《侨报》引用的美国人口普查局数据,美国华人人口已达452万,仅2016年,美国的中国大陆移民总数量就达到212万,其中76%的中国大陆移民在工作年龄内(18-64岁),17%年龄在65岁以上,18岁以下的占7%。换言之,仅2016年,就有36万65岁以上的大陆老人选择移民美国,如果加上没有移民打算但长年两头跑的群体,这个数字可能还要更多 。

这些总是沉默着的老人、那看似冷淡的爷孙关系和总是重复同样句子的英文课让我开始好奇:他们在这里的生活是怎样的?住在这里会习惯吗?

瞎子,聋子,哑巴

很快机会来了。学校放假前一周,Maggie小朋友的妈妈邀请我去家里和家人一起过感恩节。我带上了相机,希望有机会可以记录下新移民三代的家庭关系和他们对中文学校的看法。

Maggie家的房子在远离市区的郊外住宅区,是那种典型的三层洋房,有着宽敞的车库、软绵绵的地毯和复古的客厅。一家五口三代人住在一起:刚上小学的Maggie,双职工的父母,和刚从国内飞来小住的爷爷奶奶。恰逢感恩节,家里还邀请了隔壁的几个中国邻居。寒暄之后,一家人端来了丰盛的晚餐――肚子里装着肘子的火鸡,拍黄瓜,炸薯条,还有饺子。

几乎一整晚的聊天都围绕着小孩:为什么学中文,要不要回国,学什么特长,有什么才艺,给大家拉一段小提琴、跳一段舞。当我将话题转移到一直在应和的爷爷奶奶辈,问他们来美国是否适应的时候,房间里突然冷了场。

没讨论两句,父母辈便吆喝着孩子们帮忙收拾碗筷,在端上了两盘切好的水果后,终于都不见了人影,不知是想要回避,还是为了给老人一个没有顾虑的倾诉空间,到最后,只剩下我和老人们对坐着面面相觑。

短暂的沉默后,Maggie爷爷打趣道:“怎么说呢,国内是好脏好乱好热闹,美国是好山好水好寂寞。空气好啊,水好啊,可是我们不会开车,哪也去不了。”

Maggie奶奶苦笑着摇摇手:“说不好听一点,我们在这里,就是瞎子、聋子、哑巴。实话说,百分之八十的老人都不愿意留在这儿。”

Maggie的爷爷奶奶告诉我,自Maggie出生以来,他们已经是第三次来美国了。自退休后, 他们和亲家轮流,每隔半年,就从天津搭着20 多个小时的国际航班飞来费城,暂住半年再飞回去,如此来回往返了两年。

但他们并不打算移民。按照Maggie爷爷的话说,在国内,拿着不错的退休金,生活实在是方便的多。超市和菜市场五分钟就走到,每天有新鲜的食材,不想做饭的时候,楼下就是大大小小的饭馆子;在家闷了,串串亲戚,或者去公园里下下棋,聊聊闲天。

可对比之下,因为美国的住宅区一般都远离市区,孩子们上班上学一走,老两口只有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上上网、看看电视、下午做做饭。之前Maggie的外婆在泳池外面种了一圈蔬菜瓜果,Maggie爷爷奶奶来的时候蔬果成熟,他们正好每天收收菜。

美联社此前报道,耶鲁大学北部的一处杂草丛生的荒地上被种满了韭菜、香菜等“来自异域”的蔬菜植物。这片“中国植物园”是由中国在美留学的研究生、博士生父母创造的,这群60岁以上的老人远渡重洋来照顾在这里读书的孩子们,种菜是为了让孩子尝到家乡的味道。而对于Maggie家这些远离城区的老人,种菜更是为了有一种熟悉的寄托。然而过了播种收割的三季,冬季把他们困在室内,最是难熬。

只有在周末时,Maggie的爷爷奶奶会被儿女载着去趟超市,还要一下子把一周的饭菜都买好买齐。要是家里有客人要来,两个老人还得想着张罗一桌拿得出手的饭菜,“每天就是围着孩子们转,太累,也太闷了。”

这坦诚的回答是我之前没有意料到的。在我记忆里,每当提起谁家的老人移民或者被接到了美国,大家都是一副羡慕加赞赏的表情,仿佛这是一件有面子的事,说明孩子有孝心、发展得好。但当我站在老人这一边,听到他们的倾诉,才忽然意识到了之前没有想到的困难。我小心翼翼地问:“那这些话,您跟孩子们说过吗?”

老人们都低头看着桌子,没有说话。良久,Maggie爷爷一边敲着桌子一边说:“不用说他们也知道,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说我们做老人的,看着孩子需要我们,我们哪能不管呢?说白了,我们为什么来,为什么两头跑,不是因为喜不喜欢,而是为了尽义务。别说是美国,就是孩子在世界上其他的任何一个地方,我们也会去。”



中国有句古话,叫“父母在,不远游。”而今随着经济和交通的允许,很多老人反而跟随着自己远游的儿女移居他乡。在采访的过程中,我也听到很多反对和批评的声音。一位金融行业的先生断言这是“一种自私的行为。”他认为有很多其他的折中的办法可以选择,譬如找保姆、托儿所,或者是自己和妻子的其中一个从全职换为半职。他自己的妻子就在家做一份无需上班的兼职。

然而,并不是所有家庭都支付得起额外的保姆费用或是放弃全职的工作。Maggie刚出生时,她爸爸还在念博士,拿着微薄的博士补贴没日没夜地做实验,而Maggie的妈妈刚刚接受了一份全职的工作。为了身份和未来考虑,他们俩都必须为事业和学业全力以赴,于是把父母接来便成了唯一的选择。

“作为新移民,总有一代人要牺牲。”Maggie爸爸如是说。

消失的隔代亲

虽然在饭桌上,所有的大人们都反复强调让孩子说中文的重要性,但在现实生活中,除了被要求表演诗歌背诵,Maggie和邻居家同龄的孩子还是叽里呱啦地说着英文。当我问她们是否喜欢学习中文的时候,两人怪叫着说NO,还给我唱了一段她们自己创作的歌曲,歌词大意就是抱怨中文学习的无聊。

我一面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一面又觉得可以理解,毕竟在她们眼里,中文是一门陌生的、属于爸爸妈妈的语言。对她们来说,也许学中文还不如学小提琴,因为后者还能让她们在学校里受到关注。

于是,最常见的情景就是爸爸妈妈跟小孩子半中半英地交流,而爷爷奶奶只是习惯性地笑着沉默,不单单是因为他们只能听懂这些对话中的一半,还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可以说什么。



也正因此,爷孙之间重重叠叠地隔了年龄、语言、文化、传统等等很多层。这样的疏离感,也导致了两代人之间亲密关系的缺失。

“虽然是亲外孙,可是(孩子)感觉却像是一个外国人,每天就是关在自己房间里。” 章老太太曾摇着头跟我说。

我注意到章老太太,是因为每周她都拖着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推车来上英文课。她告诉我,里面装着她从中国城里买来的伙食,可供住在郊区的孩子们吃上一周。那时候正值冬季,地上还积着雪,我们等同一辆公交车去学校,老人用羽绒服从头裹到脚,还是冷得不停跺脚。

我好奇地问她为什么没有家里人来送,老人才告诉我,她一个人住在城里,女儿一家住在中文学校附近的郊区,“我的外孙13岁了,其实他们已经不需要我了。”

在美国,12岁以下的孩子不可以被单独留在家里,所以老太太拿到绿卡之后,就一直和女儿一家住在一起,照顾外孙。但随着外孙一天天长大,她可以做的越来越少,日子过得越来越不自在。女儿也处处嫌弃她是个“老古董”,例如她喜欢叫孩子们多吃点,女儿就会不耐烦地埋怨,说“什么叫多吃点,又不闹饥荒”;夏天里熬了绿豆水,结果只有她一个人喝,女儿和孩子们都只想吃冰激凌。

诸如此类的小矛盾接连不断,“明明是自己家,可就是像寄人篱下。有时候想给孩子包个红包,都得伸手向女儿要钱。”章老太太眼眶发红,“所以我就决定搬出来一个人住图个自在,不用看人脸色。有时候,真的很想回国内去。只是过了这么多年,那里早就没有家了。”

移居老人经济上的不独立,也是影响他们生活质量的一个重要因素。很多老人在谈及“零花钱”方面,都露出羞赧的神色,似乎这是一件很难堪的事。一位老人因为喜欢抽烟,为了避免重复向女儿要钱,每次来美国,他都冒着被海关没收的风险,从国内背三四条“红双喜”来。这种经济上的依赖,一方面很大程度上限制了老人的自由,另一方面,也伤害到一些老人作为长辈的自尊心。

我听完那番话,心里一酸。临别的时候,我给了章老太太一个拥抱。她愣愣地站在原地,并没有伸出臂膀回应,她是不是在想上次被人拥抱时什么时候呢?也许她只是冻僵了。

候鸟归家仍是空巢

对于已经拿到绿卡移居美国多年的章老太太,回国定居不再是一件简单的事。而对于尚未移民、只是拿着探亲签证往返两地的老人们,无论回国还是留美都意味着分离:一面是自己的独生儿女,一面是自己熟悉的生活圈,这两项中国传统养老的必要条件,在这里变得不可兼得。

感恩节聚餐的最后,邻居老头问Maggie爷爷有几个孩子,当得知他就这么一个的时候,邻居笑着摇头:“那你将来肯定是要留在这儿的啊。”

但Maggie的爷爷把手一挥,态度坚决:“我不啊,我为嘛留在这儿?”

“那你将来老了、走不动了怎么办?”

“到那时候再说,我自有我的办法。”

“什么办法?” 邻居老头追问道,“去福利院?”

福利院这三个字,让现场的气氛变得有点沉重,好像这应当是一件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的秘密。但这个词并不陌生,事实上,在我留学的这几年,我的爸爸妈妈总是嘱咐我不要太担心家里,要一心一意学好功课,将来不用担心他俩的养老。

“我和你爸不拖累你,你能飞多高就飞多高,我们到时候自己住到福利院里。”妈妈曾这样说,好像一夜之间,福利院成为了最佳也最为流行的养老方式。我心里不好受,却不知道如何作答。

见Maggie爷爷沉默着,邻居老头不罢休地说,“福利院哪能好好照顾你呢?再说了,福利院也不能自己申请。”

这时,Maggie奶奶发话了:“哪头儿都有这样的问题,就算你在国内,孩子都在身边,你生病了,你老了,你不能动了,他们能管得了你吗?现在生活压力这么大,有几个能真的陪在你身边照顾你?”

邻居老头脖子一梗, “那就看他有没有良心了。”

“这不是良心的问题。”

“这就是良心的问题。”邻居老头不松口,但气势低了下来,他默默在桌上划圆,手有些抖。他也在这里拿探亲签证带孙子,但因为还有一个儿子留在中国,所以他的老伴也在国内照顾小儿子的儿女。这对老夫妇聚少离多,但都脱不了身。

Maggie奶奶转向我,有些激动地说,“年轻的时候,你有用,帮这帮那;等你老了,孩子们用不着你了,即使人家不说,你也觉得自己是个累赘。我看啊,最好的归宿,就是养老院,不论在美国还是中国。”

Maggie爷爷猛地抹了一把脸,我躲在摄像机后面,跟着掉眼泪。

坐在我面前的,仿佛不是素昧平生的老人,而是多年后我自己的父母。但那时候,我是否也还有勇气去讨论这个话题?父母是否会这样坦诚诉说?而这又到底是不是一个关于良心的问题?

也许是注意到我们这边的沉默,孩子们和爸爸妈妈重新回到了桌边,气氛又轻松了起来,大家聊起电影,聊起孩子的未来和大学。所有人再次把注意力放到了美好未来的无限可能,老人们又恢复了笑着附和的姿态。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当面问问这些父母,有没有想过老人未来的打算,但我最终忍住了。他们怎么会不知道呢?只是日子要一天天地过,每一天都充满着各式各样的挑战,哪一个人不是在负重前行?

一年后,我以这些候鸟父母为主角的纪录短片在费城做展映。我和Maggie一家还有中文学校渐渐断了联系,每个人又回到了自己的生活轨道上。但老人的话和他们的沉默却始终在我脑中清晰如初。

一位美国的观众在展映后充满感慨地说,她在女儿的学校总是看到一群一群中国老人,和谁也不交流,只拿着书包和水壶默默坐着,她通过影片才了解他们的难处,才知道他们是最需要交流的一群人。她说:“今后,我会主动和他们打招呼,哪怕一个简单的‘你好’。我想让他们知道他们属于这里。”

场上响起了掌声,我在台上泪眼模糊。如果未来太遥远、太不可知、太无解,那最起码,我们可以尽我们所能好好珍惜现在一起相伴的日子。但要做到老有所依,不单单是每个个体家庭所要担负的责任,也是整个社会需要面对的挑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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